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阿娇! 小金宝这样神经质地叫道。

小阿娇张开双臂,扑向了小金宝的怀抱。小金宝模糊的眼里小阿娇如同水面的一道清纯小波làng,哗地一声,爬上了小金宝的心灵之岸。 姨娘,我要上大上海啦。 阿娇高声说。小金宝拥住阿娇,一个劲地亲,两只眼却盯着老爷。 我妈先去了, 阿娇说, 我妈夜里头让老爷接到上海啦! 小金宝不说话,看着老爷向她笑盈盈地靠近。老爷回头看一眼草屋,静静地说: 都gān净了。 老爷说着话就接过阿娇,摸阿娇的小辫子,小金宝一把反抢过阿娇,努力弄平静说话的语调。 阿娇,听姨娘话, 小金宝说, 我们不去上海。 小金宝才说了两句语速就快了,收不住,一句连一句往外蹿。 阿娇你不能去上海,那是个坏地方、鬼地方,到处是大老鼠…… 阿娇眨了一下眼睛,顽皮地说: 我不怕,我们家就有老鼠。 阿娇。 小金宝急了, 听姨娘话,你不能去! 阿娇望着小金宝的疯样有些害怕,抱住老爷的一条腿,抬起头看了看老爷。老爷正对着她慈祥地微笑。阿娇竟也笑了。 姨娘你骗我, 阿娇说, 我妈还在上海呢。 小金宝说: 阿娇!姨娘带你在岛上,我们哪里也不去! 阿娇抱紧老爷的腿,只是摇头。 阿娇! 小金宝大怒说, 你不许去!你不许去上海! 阿娇把身子转到老爷的身后去,伸出半截脑袋,不高兴地说: 我妈早就说了,你这人不坏,就是说话不讨喜,哼!

小金宝的脸上一下就傻掉了。

老爷抱起阿娇,哄了两句,对小金宝说: 你这是怎么弄的,怎么到了岛上,你连谎也不会说了?

我这是怎么弄的, 小金宝耷拉着脸自语道, 怎么连谎也不会说了。 她的声音没气力了,闷在喉咙里。小金宝自语说: 我连谎也不会说了。

小金宝回到草屋后就坐在了chuáng边,一言不发。阳光从窗子里爬了进来,斜印在地板上,留下窗棂的yīn影。我从厨房里出来,看见老爷正站在阳台朝着河边对着谁点头。芦苇的顶上一只白帆被人扯上去了,只扯了一半,又停住了。那张破帆像一张裹尸布,弥漫出一股尸臭。

老爷很开心的样子,对我说: 臭蛋,叫小姐收拾收拾,要开船了。

我站在过道与小金宝和老爷刚好形成一只三角。我对屋内说: 叫你收拾收拾,要开船了。

告诉他,我不回上海。 小金宝轻声自语说。

小姐说,她不回上海。 我对着阳台传过话去。

叫她别怕, 老爷大大咧咧地说, 我不会把满汉全席扔到huáng浦江去。

老爷让你别怕, 我接着说, 他不会把满汉全席扔到huáng浦江去。

别人不扔,我扔。 小金宝说。

别人不扔,她扔。 我对着太阳那端说。

我手下留一口气,是天大的面子了。

我朝屋内说: 手下留一口气,是天大的面子了。

他想要,就拿去。

你想要,就拿去。

老爷愣了一下,大声说: 臭蛋你瞎说什么? 老爷故意加大了嗓子说: 小姐怎么会说出这种混账话!

我傻站住,不敢再传话。

臭蛋,告诉他,小姐说了这样的混账话!

我预感到不对,慌忙看一眼老爷,轻声说: 小姐。

小金宝站起来,走到门槛前大声说: 你说,我不是他妈的小姐!

老爷听见了。老爷什么都听见了。老爷拉下一张脸,临走时对我说: 臭蛋,帮小姐收拾收拾,回家了。

我紧张起来,和小金宝僵持在门槛两侧,小心喊道: 小姐。 小金宝吁出一口气,平静了,好像扫gān净胸口里的一口恶气,她摸着我的头,轻轻松松地说: 帮我收拾一下,我要回家了。

我点点头,走进小金宝的房间。小金宝倒过身,却进了厨房。我帮小金宝折叠好上衣,放在一块布上,扎成褡裢。我回到过道,看见厨房的门关上了,顺手推了一把,却关死了。我敲敲门,叫 小姐 。里头传出了咣当一声,像是刀子掉在了地板上。我重敲一遍,说: 是我,臭蛋! 这时候门槛底下很意外溢出一丝鲜红的东西,洋溢出一股浓郁的腥气,我蹲下去,汪汪鲜血又迅猛又困厄地汹涌而出,冒着浓腥的热气。

我刹那间明白过来,伸出手用力捂住缝隙,死死往里堵,仿佛捂住了小金宝的汹涌伤口,不让血流出来。我大声说: 别淌血了,姐,你别淌血了!姐、姐、姐你别淌了。

老爷赶了过来,我张开血手,一把扑向了老爷。

我的脚被阿牛捆上了,拴到了船帆上。阿贵和阿牛一扯风帆,我倒着身子被扯了上去。我口袋里的洋钱随着身体的上扯全都掉进了船舱,在船舱里四处飞奔,阿娇说: 爷爷,怎么把臭蛋哥吊起来了? 老爷摸着阿娇的腮,笑着说: 他没听话,做错事了,长长记性。 老爷高兴地对郑大个子说: 我早说过,这小东西是块姓唐的料,我还真有点喜欢,好好给几鞭子,驯服了就好了。

郑大个子说: 是。

我被一顿猛揍,倒悬在桅杆上。水面上一片刺眼的水光。小船启动了。老爷和郑三爷坐在船帮看阿娇在舱里嘻笑。阿娇极开心,心中装满大上海,笑脸格外甜,眼睛格外亮,声音格外脆。老爷说: 阿娇,告诉爷爷,你最喜欢做什么? 阿娇并了脚尖,在屁股后头掰着手指头,撒了娇说: 唱歌。 老爷就开心,老爷说: 阿娇唱一个给爷爷听听。 阿娇看一眼我,说: 把臭蛋哥放下来吧? 老爷说: 你唱你的,阿娇,等他听话了就放他下来。

到上海就要听话吗?

到了上海就要听话。

阿娇想了想,说: 我给老爷唱 外婆桥 ,好不好?

好!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说我好宝宝,

又会哭,又会笑,

两只huáng狗会抬轿。老爷顺着阿娇的节奏轻轻摇晃上身。小木船一左一右轻轻摇晃起来。湖面和孤岛以倒影的形式在阿娇的歌声里一点一点远去。孤岛在摇晃,被新鲜的太阳照耀得安详宁静优美妖艳。我的泪水涌上来,孤岛和水面就浑浊了。船一晃,泪水掉进鼻孔里去。孤岛和水面又清晰如初。阿娇唱得正起劲,船晃得愈厉害了,孤岛和水面就又一次晃糊涂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桥上喜鹊喳喳叫。

红裤子,花棉袄,

外婆送我上花轿。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我猛一阵咳嗽,血往头上涌,我的头疼得厉害,快裂开来了。我的眼眨了几下,昏过去了,银亮雪白的水面夜一样黑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0/40   首页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