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走失在1890_张悦然【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他们只允许我写一句话,我就写:我要跟着小野走。

这句话占的空间太大了。结果它挤占了我良心的位置。你知道了吧,我的心就是带着这几个空空dàngdàng的字来来去去地跟着你奔波。它不想家因为良心没了啊。

小野再坐过来了一些。他拿开手表和饼,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

他说,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我说,归根结底是因为你不太爱我。

他说,是这样的吗。

我说,是。

我看见月亮又晦暗了下去了。小野,你难过了吗。

小野再靠近。他的脸上有凝结的冰凌和大块的暗影。我记得那天我跟着他走出我朋友的酒吧的时候,这张脸不是这样的。这张脸上是一个非常活跃的理想。它和那个夏天里的所有东西一样晒着阳光。可是比那个夏天里的任何东西都要明亮。我和小野一起开始逃跑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我们非常严肃。严肃是一种和白色或者明亮的huáng色有关的表情。我们是那个夏天被震落的惊喜。我们咄咄bī人。我们灼灼bī人。

小野说让我们都再做一次努力吧。他想了一下,几秒钟,他抱住我。我是路边那个有些忧愁的布娃娃。他充满责任感地捡起了我。我感恩了一个chūn天,夏天跟他逃走。秋天到了,可是亲爱的我们不能放弃呀。

小野的身上没有任何香水的味道了。也可能更糟糕,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脸还黑去了大半。热情没有了从前的汹涌。可是我们在这个时候终于靠得很近了。我的手和他的手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这个时候说话他会认认真真听到。如果这个时候我问问题,他会好好地作答。这样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太多的时候他把身体卸给我,带领我走,这个壳子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我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输液管子几乎要被我扯断了。可是我仍旧抓住不放。这样紧,我的指甲故意嵌进去。有血吗。小野,它们热吗它们奔涌吗。小野我喜欢我们都流血,坟墓殷红。

小野我现在这样狠狠地抓着你是因为我一直看到你身上的鳞片。我不喜欢你这种冷漠的鱼的形象。我不喜欢那些块状利器。我要把它们揩下来。

小野和我这样地拥抱在一起。我们像两个落难的灾区儿童一样抱在一起。我们好像刚刚认识。我们崭新崭新地相爱。在我们自己击落的上一次爱情的碎片和废墟里。那是我们不能再提的一场灾难。

小野说:原谅我。

他在黑黑静静的病房里,说出这工工整整的三个字。他说了这三个字为我止血。因为此前他发现我浑身是伤。痛得开始到处冲撞。我撞到一身是血,咻咻地喘息不止。他这个时候意识到这个女孩是他必须来好好给予治疗的病员了。他有太长的时间把她搁置在旁边,左手边,右手边,他忘记了,忽略了,反正随便。他这样轻易地一放就继续他自己的伟大工作了。

这个在他左边或者在他右边的女孩子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和自己玩耍,自己和自己打架。她爱着他,可是他没有时间理会她。她开始记怨他,她最后甚至想咬他一口。可是他的手,那手在距离她这样遥远的地方。她抓不住那只手,于是放声大哭。

破旧的病房,假装纯洁的洁白的chuáng单。我们从这里重新开始。手表,Pizza,你们都来作证,我们要重新开始。小野说要我原谅他。

原谅吧原谅了呀。我们上一个没有成功书写的故事。放它过去吧。你看这新生的爱像个小说一样华丽。像棵树一样笔直。像这个秋天一样溅满了我的裙子。

他是卸下理想的男孩,没有了繁重的一直压迫在他神经上面的梦。分裂的文森特此刻悄悄走开了吗。油彩胶片你们都离开好吗,从小野的脑子里离开一会儿好吗。我只想和这个男孩子单独呆会儿。没有理想的没有压迫的他。那个身体里没有了你们的他。

我要继续说。我和小野紧紧拥抱。有热làng,夏天再袭。我们都很感动。

小野说,你睡吧,我们明天好好上路。

我就在他的怀里睡觉。这一次很好,他的臂膀和胸膛非常柔软,我没有被他坚硬的理想硌醒。

我的外婆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吉利的事情了。我的外婆是一直呵护我的老人。我一直在她的庇护下,可是后来我丢失了她给的礼物,跟着男孩子逃跑了。她一定生我的气了,所以她再也不肯在我的梦里露面。今天她回来了。她笑了一笑。我不大知道她为什么笑啊。可是我知道她原谅我了。

外婆我的前方一片澄澈的光彩,你看到了吗。

桃花救赎



桃花掉进我的眼睛里。一片两片很多片。是粉的,绯的,红彤彤的。可是可是我仍旧无法像一只兔子一样的骄傲起来。



我在每天睡觉前都会固定地放ToriAmos的音乐。

时间大约是十一点过五分。我刚刷过牙,在镜子面前散开头发。关掉灯。她一定疾病缠身,时刻抽搐,我在她的疼痛里满足。

我看到的她是女孩的模样。女孩,不是女人。她穿她喜欢的乖巧的裙子,戴着新买的暖和的帽子。她刚刚出名。被一些体面的人认可。她坐在钢琴旁边,喝彩声和琴声jiāo织。她舒服地笑出声来。她刚刚拍了很多套照片。她喜欢自己的新装束。像一个刚刚成年的小鹿一样奔跑。她穿鲜艳苹果绿色的宽松毛衣,眉眼也是柠檬颜色的,像所有的画报一样,是个畅销女郎了。

她喜欢这样横冲直撞的幸福。她,坐在她的钢琴旁边,像开一架飞速列车一样就来到大家眼前。大家都说:我们喜欢你。

她现在在大街上。她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赶一段路。在剔透的夜色里赶一段路。她想着她的幸福,顺便哼着她新唱片里的歌。

她怎么知道后面那个男人肮脏的眼角正澎湃着一个在yīn沟里升腾起来的欲望!她怎么会知道呢。她在前面,而幸福在她的正前方,她看着它,再看不见别的了。

男人闯到了她的前面。幸福被整个覆盖了。她看见这个男人的横溢的欲望在她的正前方。她再也看不到别的了啊。

我记不得这是ToriAmos哪一年的故事了。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她很走霉运的那一年。

我最喜欢的是她的叫做《BoysForPele》的那张唱片。唱片封套是我所见过最可怕的两张图片。她斜坐在木头椅子上,陈旧的灰色吊带上衣,蓝粗布裹的裙子里伸出整条腿,一柄猎枪横亘在她的身上。她的手无限热爱地扶住枪,像抱了把欢快的吉他。从膝盖到脚踝全都是泥,冰冷色质。脚下是一只蜷缩身体的蟒蛇。她的头发是和枪柄一样的褐红色,笑容安和。

她笑,或者小声讲完一个bào力的故事。她很满足。

另一张,她坐在一扇窗前,暖光洗涤着她慵懒的脸。她古铜色的布衣敞开,半袒露Rx房。她在给一只小猪哺rǔ。粉红色的小猪紧闭双眼,嘴巴贴在她的rǔ上。她的脸上充满母性的慈爱。

可是那毕竟是一只猪。所以这张画多么惊世骇俗啊。她和猪说着柔和的话语,他们在晨光里得意洋洋地彼此爱着。

ToriAmos,在一条男人欲望淤积的街上。她看见欲望像白日的行人一样在这个荒芜的夜晚忽然都涌出来。可是他们并不爱她。是来摧毁她的。

男人站在她的面前,qiáng调说,我是你的崇拜者,我喜欢你的歌。

嘿嘿。

她的高贵的音乐被他这个混蛋喜欢了。然后是她这个人,现在是她的身体。

男人说完向她拥过来。

黑色的身体黑色的夜盖上了这个初长成的女孩。

我记不得了,是哪一年,ToriAmos在一条黑色大街上被她的乐迷qiángxx。是一个黑人,他qiáng调说:我喜欢你。

我爱这个给猪哺rǔ的女人。因为她平静的表面潜伏着波涛汹涌的恐惧。我甚至猜想她对性的认识是扭曲的,同样充满恐惧。她开始霸道起来。高高在上,她喜欢自己很贞洁的样子。她想方设法要自己gān净。她和动物和音乐和自然和除却男人以外的一切一起,企图使自己gān净。

我和这个女人有相同的愿望。gān净的愿望。所以我爱她。

况且她长得像我的一个朋友。越来越像。



我是一个处女。

我qiáng调这一点并非标榜纯洁,也非遗憾自己的不谙世事。我只是经常想到这句话。有时还要多一个字:我还是一个处女。

我知道从“是”到“不是”的过程,疼。这在所难免。可是没有女孩会像我,想到“我是一个处女”就会疼。如果有时我多想了那一个字,就会更疼。

我终于明白对性恐惧的是我而非ToriAmos。是我潜意识里希望这个我敬畏的女人和我同病相怜。

我想象她在大街上跑和被欲望溺死。我想她的蝴蝶一样的嘴唇终于再也不发出尖叫。她的头发洋洋洒洒地盖住耻rǔ的脸。她希望那是一场重新开始的山花。她是新生的土地,这土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一直生活在大的城市。我常常看到性。看到,听到。但是我不要谈到,更不要沾染到。

我接受烟,我接受酒。我惟独抗拒的就是性。

夜晚的电视。我看见眩白的chuáng。

我看见梁家辉的肩,还有背。

我看见夜晚女孩子猫一样炯炯的眼神。

杜拉斯的《情人》像贞子的凶铃。

我看了一半就疼痛难耐,我起身要逃开。

我是和果果一起看的。我们常常依偎在一起看影碟。我们的手叠放在一起,不时发出永远缺乏中肯的评论。

这次我厌恶地对她说:这女孩子可真yíndàng啊。

她看我乱蓬蓬的长头发,bào躁地要烧着了。

她说你是怎么啦,你很反常啊。

我冷笑。呵呵。

她说你是怎么啦。

我不住地冷笑。呵呵呵呵。

她说你又犯病了。

我说,果果啊,我只是发现你和这女孩子一样。

她顿了一下,她非常明白。她早已明白。她继续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不能宽恕我呢?

宽恕是什么呢。宽恕是我们常常分吃的巧克力还是我将来在你婚礼上手里拿的那束花?

她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什么啊。

我说你想得到什么啊。你最喜欢的,不就是让自己坏得彻底?!

果果开始流泪。可是这一次,惟一的一次,我没有陪她哭。甚至没有给予安慰。我关掉电视。电视上那张暗室里的chuáng,女孩橡皮筋一样柔韧有度的身体,男人的脊背统统消失。

果果说,小染,我们还能做朋友吗。太艰难了,我不堪忍受。已经很久了吧,你一直一直不放过我。

果果,不是不放过你,恰恰是太想放过你,放掉你。让你和烂死的时间们一起,顺着水流的方向离开。走吧,安安静静。证明自己像雪一样洁白就像雪一样在我眼前化掉吧。

她从我家的门里走出。这一次我不再能预料下一次她走进来的时间。她知道的,我不可能再发展什么朋友了。我一直活在她呼出的氧气里,虽然未必新鲜,可是足以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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