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暧昧_张悦然【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他寻思着该去哪里,立时看见许多画面,脑海中就像开始放电影似的:丝绸帽子、樱桃色的和柠檬huáng的,小个子一脸聪明相的男人穿着波尔卡圆点上衣。闭上眼,他忽然间又回到了五岁,那些有着欢呼声、热狗、爸爸的双筒望远镜的记忆是多么甜美,萨拉托加!光线暗沉,yīn影覆上他的脸,他扭亮一盏灯,倒了另一杯饮料,在电唱机上放了一张伦巴舞曲唱片,开始跳舞。鞋底在地毯上絮絮作响。他经常觉得自己只要稍稍训练一下,就能够成为专业人士。

  第40节:关上最后一扇门(8)

  音乐一结束,电话便响了。他站在那里,有点怕去接。台灯,家具,房间里的一切都一片死寂。就在他以为铃声终于停了时,却又响了起来。更响,更执著。他跨过一个脚凳,拾起听筒,不小心掉了,又捡起来,说:"谁?"

  长途电话,从宾西法尼亚打来,名字他没听清楚。电话一阵哔吧声,一个gān涩的,难辨性别的、不像他以前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嗨,沃尔特。

  "你是?"

  另一头没有回答,只听见深匀的呼吸声。电话连接的状况很好,那声音就好像有人站在他身边,嘴唇贴在他耳朵上的效果一样。"我不喜欢开玩笑。你是谁啊?"

  "哦,你知道我的,沃尔特。你认识我很久了。"一声咔哒,结束了。

  4.

  火车到达萨拉托加是晚上,天在下雨。旅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在cháo湿闷热的车厢流汗。他梦见了一座只住着土耳其人的古城堡,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父亲、克尔特·昆哈特,一个无脸人、玛格丽特和罗莎、安娜·斯蒂姆森和一个眼如钻石的奇怪的胖妇人。他站在一条寂寥的长街上,除去一排缓缓行进的葬礼般的黑色汽车之外,别无生命的迹象。但他知道,看不见的眼睛正从每扇窗户里打量着他luǒ露的身体。他狂乱地向第一辆轿车挥手。它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他父亲,撑开车门,一副邀请的姿态。爸爸,他大喊着向前跑去,门却砰然关上,夹碎了他的手指,而他的父亲,捧腹大笑着探身出窗,抛过来一只巨大的玫瑰花环。第二辆车里是玛格丽特,第三辆车里是那个钻石眼妇人(会不会是凯西小姐?他过去的代数老师?)。第四辆车里是昆哈特和他的新宠,那个无脸人。每扇门都打开了,又都关上了,所有人都在笑,都扔过来玫瑰。车队在寂静街道上平缓开过。沃尔特尖叫一声跌倒在如山的玫瑰中,荆棘刺出伤口,突来一场雨,一场豪雨,打碎了花瓣,冲去了花瓣上淡淡的血迹。

  从对面坐着的女人瞪视的目光里,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一定在睡梦中大叫出声了。他怯怯地朝她一笑。她有些不自在(他觉得)地转过头去。她是个跛足,左脚上套着一只巨鞋。后来,在萨拉托加站,他帮她拿行李,他们共一辆出租。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坐在角落里看着外面的雨,模糊的街灯。几小时前在纽约,他从银行提出了所有的存款,锁上公寓的门,没留纸条。而且,在眼下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这种感觉不错。

  第41节:关上最后一扇门(9)

  旅馆客满:前台服务生告诉他,不提那些赛马的人流,此地还在开一个医学大会。不,抱歉,他不知道哪里还有一间房,也许明天吧。

  于是沃尔特找了一家酒吧。既然要整夜坐着,不如喝个酩酊。酒吧非常大,非常地热和吵闹,充斥着夏日奇观,好不晃眼:身穿银狐的松垂妇人,矮小的驯马师,苍白的大嗓门男子,穿着廉价的奇怪格子衣。几杯酒过后,闹声便显得遥远了。然后,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那个跛足。她一个人坐在一张桌边,拘谨地喝薄荷酒。他们jiāo换了一个微笑[福`哇tx t小说`下载]。沃尔特站起来坐到她一起。"我们不怎么像陌生人。"他坐下来时,她说,"来这里参加赛马?我猜。"

  "不,"他说,"只是来休假,你呢?"

  她努了努嘴。"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有一条腿是畸形的。哦,现在是肯定了。别觉得吃惊:你注意到了,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哦,瞧,"她边说边扭动杯子里的吸管。"瞧,我的医生明天要在这个会议上发言,会谈到我和我的病足,因为我的情况非常特殊。哎,我好害怕。我是说,我将要展示我的腿。"

  沃尔特说声很抱歉,她又说,哦,没什么好难过的,毕竟,她还因此获得了一次假期,不是吗。"我有六年没离开过那个城市了。六年前我在熊山旅馆住了一星期。"她的脸颊是红色的,很有些斑驳,眼睛离得很近,是薰衣草色的,紧紧瞪着,似乎从来都不会眨一下。在第四指上戴了一个金箍环。演戏给人看的,肯定是,这也许蒙不了任何人。

  "我是个家政工。"对于一个问题,她回答道。这没什么不好。是正当的职业,我喜欢。雇我的那家人的孩子非常可爱,罗尼。我对他比她妈妈对他还好,他爱我更多。他是这么跟我说的。那个人,她整日都醉酒。

  听这些令人沮丧,但沃尔特害怕忽然又变成一个人,就留下来喝酒聊天,像过去和安娜·斯蒂姆森一样。嘘!有一下她说,因为他的嗓门太大,许多人都盯着他们。沃尔特说让他们见鬼去吧,他不在乎。那时他的脑子好像是用玻璃做的,他喝下的威士忌都变成了锤子,他能感觉到脑子里掉下的碎片,扭曲的受力点,被改变的形状。比方说,那个跛子,看上去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艾文、他妈妈、一个叫波那帕特的男人、玛格丽特,所有这些人和别的人。他越来越清楚地理解一点:经历是一个圆,没有任何一个片刻能被分割,被忘却。

  第42节:关上最后一扇门(10)

  5.

  酒吧关门了。他们平分买单。在等找零的时候,谁也没说话。她用那双从不眨动的薰衣草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似乎控制得很好,但内心却不平静,他能看出来,一些微妙的躁动。

  侍者回来后,他们分了找零。她说:"如果你想,可以到我房间里来。"她的脸忽然泛过一阵红晕。"我是说,你说你没有地方睡觉……"沃尔特伸出手握住她的,她给了他令人心动的羞怯一笑。

  她从浴室走出来时,散发着廉价香水的味道,只穿着一件稀薄的肉色和服,一双巨大的黑鞋。这时他意识到自己无法面对这些,他从来没为自己觉得这么难过,即便安娜·斯蒂姆森也不能原谅他这件事。"别看,"她说,声音里有点颤抖,"我怕任何人看我的脚。"

  他转向窗子,密实的榆树叶在雨中婆娑,闪电太遥远,听不到声音,只看到闪动的白色。"好了。"她说。沃尔特没有动。

  "好了。"她焦急地重复。"我该把灯关了吗?我是说,也许你喜欢在黑暗中进行……"

  他走到chuáng沿,弯下腰,亲了亲她的脸颊。"我觉得你非常好,但……"

  电话铃插了进来。她默默地看着他。"天哪,"她说,用手遮住听筒,"是长途!我打赌是罗尼的事情!我打赌他病了,或者--喂--什么?--伦尼?哦,不,你弄错了……"

  "等等,"沃尔特说,接过听筒,"是我,我是沃尔特·伦尼。"

  "嗨,沃尔特。"

  那声音,gān枯、中性、遥远,直捣他的心窝。房间好像开始起伏,变形。他上唇上沁出一片汗珠。"你是谁?"他说得如此之慢,单词都不连贯。

  "哦,你认识我的,沃尔特。你认识我很久了。"然后是沉默。不管那是谁,他已经把电话挂了。

  "啊呀,"那女人说,"你认为他们怎么知道你在我房间里的?我是说,这是不是坏消息?你看上去有点……"

  沃尔特倒在她身边,把她抓近来,汗湿的脸紧靠着她的。"抱住我,"他说,发现自己还能哭。"抱住我。请。"

  "可怜的孩子。"她说,拍着他的背。"我可怜的孩子,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太孤单,不是吗?"他一会儿就在她怀中睡着了。

  但从那以后他还没睡过,现在也不能,即便听着风扇懒洋洋的转动声也不能。在那转动里他能听到火车轮子的声音:萨拉托加到纽约,纽约到新奥尔良。他选择新奥尔良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它是一个陌生人的城市,很远。四片旋转的桨叶,轮子和话音,一圈又一圈。总之,像他现在能看清的,这个恶意之网没有尽头,什么都没有尽头。

  第43节:关上最后一扇门(11) www福Fva L哇cn网

  墙上管道里的冲水声,头顶上的脚步声,大厅里钥匙的叮铃声,一个新闻评论员在什么地方喋喋不休,隔壁房间的一个小姑娘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可房间里还是一片寂静感。他的脚在横梁灯光下发光,就像被切割过的石头:十个闪亮脚趾甲是十面小镜子,反she着绿光。他坐起来,用毛巾擦去汗水。现在,炎热使他最为恐惧,因为它让他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助。他把毛巾抛过房间,搭在了一个灯罩上,前后晃动着。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又响了。铃声如此之大,他肯定整个旅馆都能听见。会有一支大军来敲他的门。于是他把脸埋进枕头,用手捂住耳朵,想:什么都不要想,想想风。我再次感到肌肤qiáng烈的渴望,是种走投无路的知觉。

  钻石天空

  文/周嘉宁

  爸爸曾经答应在我十岁的时候就给我买辆自行车,而这个许诺直到我十四岁时依旧没有兑现,他坐在洗脚盆边看一张报纸,说:"马路上太危险了,再等两年吧。"我试图与他争辩,但是还没有真正开口就已开始呜咽,然后便是抽泣,那些日子我常常坐在那张bī仄的钢丝chuáng上抽泣,手指抠着羊毛毯上的绒头,脑子里一个细小的声音却执拗地哼唱着某天无线电里的音乐,我伤心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无法开口把句子连贯地说出来,所以爸爸也始终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我对于一辆自行车竟然存着这般渴望,他只以为我有心事,便坐到钢丝chuáng边来,抚摸我的头发说:"你有心事,就说一说。"我立刻抽泣得更厉害,眼泪盖满了整张脸,却依然说不出话。

  他究竟以为我是为什么而抽泣呢。他总以为我需要一辆自行车,是因为我想要与阿槐一起骑车去上学,他有时候到我家来做作业,但是一看到我爸爸就灰溜溜地收拾东西走了,他总是觉得爸爸讨厌他,他们从不说话。有时候家里会接到些不出声的电话,爸爸就全当是阿槐打来的,他烦躁地把电话往旁边一扔,若那些电话被我接到,有时候那头会传出一些音乐声,我捧着话筒站一会,听到爸爸的脚步声,才把电话挂掉。我偷偷跟阿槐去看过一场电影,我知道在电影里两个人开始接吻的时候,他想要把手伸过来拉我,于是我便把手死死地插在裤子口袋里,膝盖因此而扳得僵直。我们早早地走了出来,在马路上晃了一圈又一圈,走到离家近的地方,我们就走成一前一后,树影稀疏,心惊胆战,阿槐每看到一个人影晃过去都以为是爸爸,爸爸说他心怀鬼胎,而我觉得他心地善良,只是有点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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