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裳_毕飞宇【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看什么?

我笑笑,说: 看看。

没看过?

我说: 没看过。

这丫头就是阿来。一个小我十四岁的新派丫头,言谈举止让我觉着自己旧。我们在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jiāo接的性感时分相识在333。后来我们又换了两个酒吧。到了凌晨三时四十五分,我们的手指已经长在对方的指缝里了。我们喝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酒吧里除了烟味和酒气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阿来开始向我叙述她的生活理想。她说她只热爱两件事:第一,性爱;第二,麻将。阿来说,只要有这两样东西,生活其实就齐了。这丫头是个注重个人体验的人,这丫头一定还是一个害怕独处的人,所以她 只 热爱性爱与麻将。这是两项极端个人化的集体活动。

阿来说,她就希望两三天能摸一回麻将,两三天能享受一次稳定的、持久的、高质量的性爱。 这样就好。 阿来叼着红樱桃对我说, 这就是我的英特纳雄耐尔。

这丫头是个骚货。这很叫我着迷。我的同代人中很少有这样的天才骚货。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我喜欢她在chuáng上的奔放风格。她能把chuáng上的一切都上升为行为艺术。她是不留络腮胡子的艺术家。这孩子肯定和许多男人上过chuáng,要不然她不可能这样。我说: 别整天在酒吧里泡了,和我呆在一起吧。 我一定是忘形了,居然说了一句又酸又臭的话。我说: 我们恋爱吧。 阿来斜了我一眼,歪着嘴角挖苦我说: 丑不丑?难听死了。 我很不好意思。好在我还算沉着。我拍了拍她的屁股,说: 就这么说吧,别再往别的男人chuáng上爬了。 阿来一撂头发,弄得像做洗发水广告似的,反问说: 凭什么呀我? 我说: 就这么说吧。

我终于在四牌楼租了一套单居室住房,我和阿来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了。为了表明我对阿来的珍惜,我决定为我们买一张红木chuáng,谁让我们这样喜爱chuáng上的事呢。但是阿来反对。阿来说: chuáng上的事,jīng彩的是人,不是chuáng。 我说: 我总得为你花点钱吧,好歹也是个意思。 阿来脱口说: 谁不让你花钱了?买一套最高档的红木麻将桌嘛。 我就知道这丫头不省油。麻将桌是买回来了,但是我有点别扭,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席梦思,就是价值上万元的麻将桌。这有点过,有点不着四六。然而,这正是阿来的风格,大处可以马虎,全局可以马虎,所热衷的细节却必须完美。

这丫头是一匹母马,她在奔跑的时候认定了她的尾巴比四只蹄子更重要。

当然,我美化了我们的环境。我为我的阿来拍了近十卷彩照。我把相片放大了,挂在墙上。阿来的各种表情和肌肤掩盖了墙面的驳离。阿来在墙体上千姿百态,又làngdàng又圣洁,又破鞋又处女。这丫头经得起拍。她有无数的瞬间心情与瞬间欲念。她的心中装满了千百种女人,惟独没有她自己。我甚至认为这世上其实没有阿来这丫头,她像水一样把自己装在想像的瓶子里,瓶子的造型就是她的造型,瓶子的颜色就是她的颜色。这样纯天然的水性我们这一代人是不具备的。由于寒冷,我们被结成了冰。我们的生硬体态只表明了温度的负数。阿来是流淌的,阿来是淙淙作响的,阿来是卷着旋涡的。如果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要说,我不能和同一个阿来做爱。这个小骚货实在太迷人了。

我还想重点介绍我的一幅摄影作品,那是我用B门为阿来在灯下拍摄的。由于感光的时间长达一秒,我要求阿来静止不动。但是,她的手闲不住。她不停地用双手在脑后撂头发。照片出来的时候她的脸庞似娇花照水,安娴而又静穆,然而双手与头发却糊成了一片。她的十只指头几乎燃烧起来了,而头发也成了火焰。照相机是从来不说谎的。我只能说,阿来不只是水,她还是燃烧与火焰。我把这幅相片放大到三十四英寸,挂在我们的chuáng前。由于这幅照片,阿来在高xdxcháo临近的时候不是说 我淹死你 ,就是说 我烧死你 。我喜欢我们的水深与火热。

我们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二十二天。

我们同居的第二十二天是星期六,依照常规,星期六的下午阿来的舅舅又打麻将来了。阿来的舅舅做外装潢生意,有数不尽的钱。他的一举一动包括轻轻一笑都透she出大款的派头,有点像电视剧里的黑社会老大。我注意过欧美电影,欧美电影里的有钱人一个个都像哲学教授,而我们的舅舅一有钱就成了黑老大了。这蛮好玩的。我和阿来都喜欢黑老大舅舅,他每次带了司机过来其实不叫打牌,而是输钱。黑老大舅舅在大把输钱的时候面目十分慈善。所有的黑老大都觉得输钱是一种风度,一种美。

我们和黑老大舅舅围着红木麻将桌坐下来,一摞一摞地码牌,再一张一张地出牌。我们的桌面上没有铺垫子,我们追求并且喜爱骨牌拍在红木桌面上所产生的那种效果:决然,清脆,大义凛然,义无反顾。而最迷人的当数和牌,尤其在门清的时候,一排充满了骨气的骨头十分傲岸地倒下去,这一倒也叫摊牌,骨头们在红木桌面上蹦蹦跳跳的,愉悦,却不张狂。

这个晚上,我的手气背极了。更要命的是,我不停地走神。我不停地想起与麻将无关的事。比方说红木。我记起了我的同事小窦,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广西人居然把红木上升到了历史文化和东方审美的高度,他说,由于明朝皇帝对红木的病态迷恋,红木在中国经历了明清两代早就不是植物了,它汉化了,堕落了,成了中国人的病。时间是一把斧头,把明代以后的所有疾病都打进了红木。我就这么开着小差,居然忘记了摸牌,眼睁睁地做起了相公。但是阿来机灵,她把牌摊在红木桌面上,轻描淡写地说: 和了。 我瞄了一眼阿来的牌,她诈和。她在诈和的时候居然也能够这样气闲神定。舅舅看也没看,用手背把面前的牌掸开去,笑着说: 皇帝是假,福气是真。 舅舅叼着烟,眯着眼问阿来: 几个花? 随后便掏钱。

十一点钟不到黑老大舅舅就把他的钱输光了。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准备走人。我和阿来都没有留他的意思,顺了他的意送他下楼。下楼的时候阿来挽着她舅舅的手,小脑袋还依偎到他的胸前,弄得跟一对老夫少妻似的。到了楼下阿来踮起了脚跟,在黑老大舅舅的腮帮子上亲了半天。阿来这丫头逮住谁都会小鸟依人,不管是三叔还是四舅。还是黑老大舅舅中止了她的腻歪,他用大手拍了拍阿来的屁股蛋子,拖声拖气地说: 好啦,好啦。

手里有了钱,我们决定到酒吧里再坐上两三个小时,反正明天是星期天。我说: 我们去333吧。 阿来怔了一下,脱口说: 不去。 这不是阿来的风格。我说: 去吧,我正好去看一个兄弟。 阿来说: 换一个地方。 我说: 怎么啦?又不是找情人。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话说不定会让阿来不高兴的。出乎我的意料,阿来居然笑了,说: 换酒吧当然就是换情人。 阿来说完这句便把十只指头叉在一起,放在腹部,说: 我过去在333有个情人,还没了断呢。 我静了一会儿,批评阿来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我坚决反对两个萝卜一个坑。 阿来很有风情地斜了我一眼,说: 可是你自己插进来的。 我说: 那家伙怎么样? 阿来说: 还行,就是脾气大了点——进去过,挺酷。 我的头皮一阵发紧,连忙问: 是二黑吧? 阿来不解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反问我: 你偷看我call机了?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我突然高声叫道, 我们是十多年的仗义兄弟。

喊什么? 阿来说, 喊什么? 阿来轻描淡写地说, 是你半路上拦截了你仗义兄弟的女人,又不是我。

妈拉个巴子的。你说这是什么事。我把头侧到左边去,窗外霓虹灯的灯管正一组连着一组地闪烁。事情都这样了,我不知道霓虹灯还在那儿添什么乱。妈拉个巴子的。

问题严重了。我要说,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我和二黑是十几年的仗义兄弟,都称兄道弟十多年了。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兄弟的女朋友,最多摸xx头,不能上枕头 ,这话其实就是 朋友妻不可戏 的现代版本。你让我如何在兄弟们面前见人?

我们没有去333。我们吵完了架就上chuáng了。阿来在chuáng头上方的照片里望着我,一只眼里是水,另一只眼里是火。而身体的阿来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不说话。不说话的关系才是男人和女人最真性的关系。我把手指叉进阿来的指缝,脑子里全是二黑。他额上的伤疤在我的记忆深处放she着酒光。我和阿来对视,打量了好大一会儿。后来我便把阿来扒光了。她不呼应,不反抗。她的样子就好像我们在打麻将。她是白皮,我是红中。

在这个晚上我的身体没有能够进入那种稳定、持久、高质量的能动状态。在某一个刹那,我认定了我并不是我。这让我难过。我忙了半天,结果什么也gān不了。真是发乎情,止乎身体。

阿来的话就更伤人了。阿来说: 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

我必须和二黑谈一次。为了仗义,我也应当和我的兄弟谈一次,否则我没脸见我的兄弟们。二黑当初就是为了兄弟们才进去的。他仁,我不能不义。

走到333的门口我又犹豫了。我承认,这件事并不好开口。还有一点我必须有所准备,我们动起手来怎么办?二黑的脑子慢,然而拳头比脑子快。他是男人,问题在于,我也是。他动手了我就不能不动手。更何况我不想放弃阿来。即使为了性,我也会拼命。二黑一定和阿来上过chuáng,他懂。

权衡再三我决定给二黑去个电话。我走到马路对面,站在IC卡电话机的旁边就可以看见333的吧台。虽然隔了一层333酒吧的玻璃,我还是清晰地看见了二黑。这个电话打起来真是怪,我的眼前是无声的现实场景,而耳朵里却是二黑的同期声。差不多是一部电影了。我看见一个女招待把电话递给了二黑。二黑的头发长了,而胡子更长。

谁? 二黑在吧台边上动起了嘴巴,在电话里说。

是我。 我说。

二黑在电话里 哎呀 了一声,没有说 狗日的你死哪儿去了 。二黑说: 怎么没你的动静,忙什么呢? 二黑这小子文雅了,不仅说话的口气开始像艺术家,连做派也是。

我把阿来接到我那儿住了。 我说。话一出口我自己就吃了一惊。刚才我打过腹稿的,先虚应几下,再慢慢步入正题。可是我一见到二黑我就不好意思了,做不出,也说不出。我一下子就把事情端了出来。

哪个阿来? 二黑的身影机警起来。

就是那个阿来。 我说。说完了我就把电话挂了,我不情愿和我的仗义兄弟在电话里大吵。隔了玻璃,我看见二黑也挂了电话。他走到玻璃窗前,双手叉在腰间。我看到二黑的下嘴唇歪到左边去了。这是一个相当具有杀伤性和危险性的信号。随后二黑兀自摇了几下脑袋,yīn着脸,走到后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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