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蚂蚁看海的少年_刘童/张悦然主编【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童 张悦然主编



傍晚时狗蛋喊我去重复这项没有意义,而且天天都做不完的事情。我顿时来了jīng神。我们跑到池塘边,蹶着屁股,挖了两把鲜泥,然后退至离那dòng口四五米远处。狗蛋说,李渔,让我先来。我说,好的,你瞄准了再打,别打歪了。他抓着手里的泥巴,飞快地向那dòng口掷去。但是偏了一点,那块泥巴擦着dòng口的左侧飞了过去,等于打了个擦边球,但还是惊得三五只huáng蜂四散里飞开。然后又飞了回来。一些huáng蜂还在不停地爬进爬出,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我看准了位置,一个用力,将手里快要攥gān了的泥巴飞快地扔了过去。泥巴啪的一声,糊在了dòng口上。几只huáng蜂被糊在泥巴里,死命地挣扎。我们俩高兴得跳了起来。哪知就在这时,可能是因为那泥巴太稀薄或是太松散了,有块泥巴像块gān树皮似的从dòng口上掉了下来。dòng口里的huáng蜂立即倾巢而出。我们俩都被它们那qiáng大的阵容给吓呆了。等反应过来,那成群的huáng蜂已经铺天盖地地追了上来,我们俩抱着头就往回跑。结果,我们俩还是没逃过那群huáng蜂的追截。我和狗蛋被huáng蜂蛰得满头满脸的伤,脸肿得像秋后的茄子,疼得我们俩在一起抱头大哭。

天气开始转凉了。三片两片的树叶从树上掉了下来。视野里一时间空旷了许多。学校也已经开学了,可我就是不想去上课,结果被父亲一阵穷追猛打,仿佛赶鸭子下河似的把我一直轰到了学校门口。到了座位上,我还是坐立不安。第三节课还没下课,我就从后门溜了出去,我们的班主任杨老师没有看见,那会儿他正坐在讲台前批改作业。狗蛋见我溜出门外,张大了嘴巴差点喊出声来,我赶忙恶狠狠地冲他使了个脸色,他的嘴巴立即乖乖地合上了。

我跑到学校后面的土坡上停了下来,风凉飕飕的从耳边chuī过。我从土坡上像是坐滑梯似的滑了下去,直到沟底。其实这只是条两米深一米多宽的,在忙季的时候用来引水和灌溉用的水渠,如今已经枯gān,两边的斜坡上铺满了枯草,躺在上面毛茸茸的,而且很暖和。因为水渠的流向是东西向的,加之水渠比较深,风几乎chuī不进来,只有阳光可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那感觉实在很舒服。

紧挨着水渠的是一条东西向的大河,河面上长满了浮萍和芦苇,许多枯huáng的芦苇仿佛被什么给折断或压伤了似的,软塌塌地匍匐在水面上。学校建在离水渠只有十步远的南面的一片空地上,东面是一片村庄,西面空dàngdàng的一片是露天的,而且早已弃置不用了的水泥厂。那一排青砖瓦房看上去比我们学校的房子要陈旧和老气得多,到处破烂一片,墙壁上到处都是窟窿。其中有一面墙已经坍塌在地上,那些几乎被风化掉了的青色砖块散乱的到处都是,仿佛一脚踩上去就会通通碎成粉末。更离谱的是经常有人在那排房子里大小便,我们每次经过那片水泥厂的时候都会憋上一口气,捏着鼻子跑出去很远,才停下来换口气。

现在我安静地躺在斜坡上,既闻99csw.com不到那股扑鼻的臭味,也看不到学校和学校外面的那排青砖瓦房。我只能看到水渠里遍地的枯草和水渠上面的一小片天空,天空空得什么都没有,只有近处那风chuī过河流的声音,有点像我们的音乐老师经常弹奏的管风琴。我就这样在一片迷糊中睡着了。

星期六傍晚,狗蛋跑来跟我打赌。我说打什么赌啊?说来听听。他故作神秘地说,你先跟我走。呆会儿再告诉你。结果,他带我去了村庄东北面的那片乱葬岗,一块专用来埋葬死人的地方。乱葬岗附近原本住了一户人家,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三个儿子和一个傻不拉几的女儿。他们一家六口在乱葬岗附近生活了很多年。住在自己搭建的一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里,风chuī过去就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来。四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也比我们大,年龄最大的那个儿子按理也早该结婚了,事到如今仍是光棍一个。那个傻女儿则整天跟着她的三个哥哥,或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坐在坟墓上发呆。而他们搬回村子里来则是后来的事了。大儿子到了三十多岁才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老婆,听左邻右舍的人说,那女人是被人贩子从云南给拐骗来的,我不知道云南在哪里,离我们有多远,总之一定很远。二儿子一直没结婚。三儿子正儿八经地和一个模样俊俏的女人结了婚,也说得上是明媒正娶,可惜的是那女人太过泼辣,整天不把男人当个人来看,经常拳打脚踢,恶言恶语。但是三儿子却软绵绵地,好似温顺的羊羔,特别地顺从。结婚几年之后也一直没生出个孩子来,原因很简单,那女人不允许男人上她的chuáng,更甭提做那种事了。我们不懂大人们所说的那些事究竟是什么事。然后就问,大人们立即chuī胡子瞪眼: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准多嘴。我们只好把接下来想说的话都憋在了肚子里。更离谱的事还多着呢。比如洗衣服做饭也全被三儿子给包了,有一次那女人回到家,见他饭也没做,气就不打一处来,拎着个棍子追了他很远。回来之后被单独关在了一个房间里,饿了一天一夜。再说三个儿子都各自成家了,女儿老留在父母身边总有点不象话呢。没隔多长时间,他们又像泼水似的把那惟一的傻女儿也嫁出去了。而且要她的男人长的也没啥毛病,好端端的一个男人。

我说:狗蛋,你妈的有病,带我来这儿gān嘛?狗蛋一本正经地说,咱们来剪刀石头布,谁输了就留在这里过夜。怎么样?你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啊?我有点害怕和犹豫,倘若输了就意味着我要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呆上一夜,瞎灯黑火的,加之天气也有点冷了。狗蛋说,怎么样啊,李渔?你到底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啊?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敢,怎么不敢?

三局两胜。很幸运,我赢了。然后得意洋洋地看着狗蛋。看起来狗蛋并没有感到害怕,倒更像是有点失望。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双手倒剪在背后,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天很快就黑了。狗蛋果真没有回来。我想不到他还真在跟我较劲。狗蛋他爸李大富和他妈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转了好几圈,也祖先祖先的喊了他无数遍,就是没有回应。这时,我反倒有些心虚和害怕。狗蛋他爸找到我家里来的时候,我正在吃饭,吃得láng吞虎咽。见他愁容满面的走进来,我更是恐惧和心虚,两只耳朵和浑身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硬邦邦的。我的腮帮正被一大口饭菜给塞得鼓鼓的。李大富还没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问我:李渔,你见到祖先了吗?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鼓着腮帮,波làng鼓似的,狠狠地摇了摇头,表示很认真的样子。李大富叹了口气就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踏出门槛,我后脚就踩了上去。但我不是去找他,或者说带他去找狗蛋,而是突然良心发现了似的,决定自己一个人去把狗蛋找回来,正好试试自己的胆量。我想这些连狗蛋都不觉得害怕的事情我就更没道理,也更不应该害怕了。我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带上手电筒,因为今晚有点光亮,月亮此刻可能正躲在云后,好在路还分辨得到,虽然有点模糊。父亲问我,这么晚了,你gān嘛去?我说出去玩一会儿。

刚走到半路我就有点后悔了,到处黑乎乎的,狗的叫声在远处响成一片。走进乱葬岗,四面被一片矮树林遮掩着,里面显得更黑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奇怪的是,前面有块墓碑下面居然亮着微弱的光,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每走一步脚底下就会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我不时地左顾右盼。走到那束光附近,我给自己壮了壮胆子,轻轻地喊了声:狗蛋。可是没有回应。回应我的是栖息在枝头的一只夜鸟,扑棱棱地从我头顶飞走了,甚至不忘留下一阵难听的叫声。这不禁让我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而且听得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我刚定下神来,就看见从墓碑下面的一个黑乎乎的dòng口里探出一个头来,我一声尖叫,扭头就跑,哪知两只脚却被一双手给抓住了,那会儿我的七魂六窍全都飞了个jīng光,只剩下空空一个躯壳。仿佛麦田里的稻草人,六神无主地站在那儿。这时候,我全身的骨骼差不多都僵硬了,直到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我才逐渐恢复知觉。我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我背后喊我:李渔,是我,狗蛋啊。

狗蛋把我拉进了坟墓里,并用一把烂草把dòng口掩上。我这才发现这个坟墓里的布置居然跟一个普通的房间差不多,不同的是四面都是泥土,且中间多了口空棺材,棺材里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有的是一些杂乱的被褥和一个脏兮兮的枕头,外加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其中有一件还是用shòu皮做的,看得出针脚很粗糙。在墙壁的一侧,亮着盏昏huáng的油灯。

我说,狗蛋,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这里原来不是住在村东头的李全的坟吗?可棺材怎么是空的啊?狗蛋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可能李全没死吧?

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李全明明是跟老婆吵架后喝了农药自杀了,大家都看到了,怎么会没死呢?说到李全我倒是要jiāo代一下,李全是大头老汉李三的大儿子。李三的老婆也挺能生的,一口气生出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叫李全,二儿子叫李国,三儿子叫李先,四儿子叫李进,合并在一起就是全国先进。看得出,李三的口气挺大的。事实上,他们家做起什么事情来都要远远地落在别人的后面。就说每年到了收割小麦和水稻的季节吧,人家大都已经打扬进仓了,他们家还在地面忙活着收割呢。李全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按照我们族里的规矩,人死后是不允许火化的,而是要让死者尽快入土为安。但事到如今,李全的尸体却平白无故地不见了,棺材是空的,摆明有人来过这儿。

外面有人在走动。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我把掩在dòng口的gān草拨出一道缝来。一个胡子拉查披头散发的男人正坐在一堆篝火旁边,在火上烤着什么。借着红通通的火光,我看清了他死尸一样僵硬的面部表情,他正是大头老汉李三的大儿子李全。但这怎么可能呢?李全明明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啊?而且在这三年里他也从没在我们面前出现过。看上去他比三年前老了很多,简直有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难道他真的是鬼?但也不可能啊。我们学过《踢鬼的故事》(其实是节选自女作家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老师也跟我们说过,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我冲着狗蛋低语:狗蛋,我见鬼了,我见到鬼了。

狗蛋张大了嘴巴,大叫了一声后,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接着dòng口被掀开,李全把头探了进来。我们俩抱在一起,缩到了一角,呆呆地看着他。他死死地盯着我们,眼睛像死鱼一样突出,头发垂了下来,遮去了半边脸。他毫无表情地问: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我们俩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顾着拼命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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