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_张悦然【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我在这个下午坐在医院的回廊里织着最后的几针。我哼了新学来的曲子,声音婉转,我越来越像一个女人了。我的心情很好。隔一小段时间我就进去看一下文森特。他在画了。jīng神非常好。也笑也看他弟弟的来信。

一个小男孩抱着他的故事书经过。他是一个病号。苍白好看的病号。我很喜欢他,常常想我将来也可以养一个小孩吗。我要和他一样的小男孩。漂亮的,可是我不许他生病。

小男孩经过我。我常常看见他却从来没有叫住过他。今天晚上我就要离开了,也许是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于是叫住了他。

他有长的睫毛,也有雀斑,我仔细看他觉得他更加好看了。

我说你在做什么。

他说他出来看故事书。

什么书呢。我是好奇的。那本靛蓝色封套的书他显然很喜欢,抱得很紧。

他想了想。把书递给我看。

我笑了,有一点尴尬的。我说,姐姐不认识任何字。你念给我听好么。

他说好的。他是个热情的小男孩。和我喜欢的男人的那种封闭不同。

我们就坐下来了。坐在我织毛衣的座位上,并排着。

他给我念了一个天鹅的故事。又念了大头皮靴士兵进城的故事。很有意思,我们两个人一直笑。

后来,后来呢,他说他念一个他最喜欢的故事。然后他就忧伤起来。

故事开始。居然是那只鱼的故事。那只决然登上陆地争取了双脚却失去和嗓音的鱼。故事和姐姐说得一样。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结局。那只脚疼的鱼在陆地上还好吗?

所以我听他说的时候越来越心惊肉跳。越来越发抖。我在心里默默祝福那只鱼。

可是男孩子用很伤感的声音说,后来,美人鱼伤心呀,她的爱人忘记她了。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她回到水边。这个时候是清晨。她看到清晨的第一缕熹光。她纵身跳了下去。化做一个气泡。折she了很多的太阳光,在深海里慢慢地下沉。

在那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了那只鱼的命运。

我不说话。男孩子抬起头问我,姐姐,故事而已呀,你为什么哭呢。



这样一个傍晚,圣雷米的疗养院有稀稀落落的病人走来走去。不时的仍旧有人争执和打架。有亲人和爱人来探望病患。有人哭了有人感慨。

我和男孩子坐在回廊的一个有余晖和茶花香味的长椅上,他完完整整地念了这个故事给我。我想到了我答应巫女的誓言。我想到那只鱼的堕海。我应该满足我终于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我知道了,就像我看见了一样。我看见她纵身跳进了海洋。她又可以歌唱了。

我知道了,所以我应该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完满。爱曾是勒在那只鱼的喉咙上的铁钩,那只鱼失语了,甚至无法诉说。她被爱放开的时候,她已经挣扎得非常疲惫了。她不再需要诉说了。

爱也是把我连根拔起的飓风。我没有了根,不再需要归属。现在爱也要放掉我了。

男孩子安慰我不要哭。他去吃晚饭了。他说他的爸爸晚上会送他喜欢吃的桂鱼来。他说晚上也带给我吃。我的爸爸,他仍旧在山坡上,秋风来了他一定在瑟瑟发抖。

男孩子走了。正如我所骤然感觉到的一样。女巫来了。她站在我的面前。她没有任何变化。灯丝的眼睛炯炯。

她说她的爱人最近要死去了。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们是有默契的。她相信我记得诺言。我要跟她回去了。像那只鱼重回了海洋。

我说,请允许我和我的爱人道别。

她跟着我进了文森特的房间。

文森特歪歪地靠在躺椅上睡着了。画布上有新画的女人。谁知道是谁呢。凯,jì女或者我。谁知道呢反正我们都是故人了。

我把我织好的毛衣给他盖在身上。红色的,温暖些了吧,我的爱人。

女巫一直注视着这个男人。她很仔细地看着他。

是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奇怪吗。没错,他失掉半只耳朵,脸上表情紊乱,即使是在安详的梦里。

女巫带着眼泪离开。

再见了,文森特。

十一

女巫和我并排走在圣雷米的山坡上。我看见疗养院渐渐远了。爱人和杂音都不再了。

我和女巫这两个女人,终于有机会一起并排走路说话。

我问,你的爱人死了吗。

她说,我预计到他要死去了。

我问,你不能挽救吗。

她说,我的挽救就是我会去参加他的葬礼。

是的,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死的时候的挽留可并不是真正留下。

我再次回到我的山坡。秋季。荒芜和这一年里凋零的花朵涨满了我的视野。

我的家园还在吗我的亲人还能迎风歌唱吗。

我没有勇气再走近他们了。

我绕着山坡在周围游走。我看见一只原来和姐姐做过朋友的蝴蝶。他围绕着别的花朵旋转和唱歌。

我的姐姐,她还好么。

第二天,女巫把脸gāngān净净洗过,换了另外一条黑色裙子。她说就是今天了。她爱的男人死了。葬礼在今天。她说,你要去了。

我说,好的。我们去。我会拼命大声唱葬歌。

女巫让我闭上眼睛。

她的魔法是最和气的台风。转眼我又是一株葵花了。她把我攥在手心里,她说,我仍旧是一朵好看的葵花。

我迅速感到身体内部水分的流失。可是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疼痛。我笑了,说谢谢。

她的掌心是温暖的。我用身体拼命撑住沉重的头颅,和她一起去那场葬礼。

葬礼和我想象得不同。只有寥落的人。哭泣是小声的。

女巫径直走向棺木。她和任何人都不认识。然而她看起来像是一个主人。两边的人给她让开一条路。她是一个肃穆的女人。她紧紧握着一株饱满的葵花。我是一株肃穆的葵花。

棺木很简陋。我看见有蛀虫在钻dòng,牙齿切割的声音让要离开的人不能安睡。

我终于到达了棺木旁边。我看清了死去的人的脸。

那是,那是我最熟悉的脸。

我无法再描述说这个男人眼里有火了。他永远地合上了眼睛。雀斑,红色头发,烂耳朵。这是我的文森特。

女巫悄悄在我的耳边说,这个男人,也是我深爱的。

我惊喜和错愕。

我又见到了我的文森特。他没有穿新衣服,没有穿我给他织的新毛衣。他一定很冷。

不过我很开心啊。我和你要一起离开了。我是你钟爱的花朵。我曾经变做一个女人跑到圣雷米去看望你。我给你织了一件枫叶红的毛衣。这些你都可以不知道。没有关系,我是一株你喜欢的葵花,从此我和你一起了。我们一同在这个糟糕的木头盒子里,我们一同被沉到地下去。多么好。

我们永远在我们家乡的山坡上。

我们的棺木要被沉下去了。

我努力抬起头来再看看太阳。我还看到了很多人。

很多人来看你,亲爱的文森特。我看见凯带着她的孩子。我看到了那个伤害过你的jì女。她们都在为你掉眼泪。还有那个明亮的画家。他来同你和好。

当然还有这个女巫,她站在远远的地方和我对视。我和她都对着彼此微笑。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对我说:

这是你想要的追随不是吗。

我微笑,我说,是的。谢谢。

她也对我说,是的。谢谢。

第3章毁



1)我的中学对面是一座著名的教堂。青青的灰。苍苍的白。暮色里总有各种人抬起头看它。它的锋利的尖顶呵,穿透了尘世。尖尖的顶子和huáng昏时氤氲的雾蔼相纠缠,泛出墨红的光朵。是那枚锐利的针刺透了探身俯看的天使的皮肤,天使在流血。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这是一个昼日的终结曲。夜的到来,肮脏的故事一字排开,同时异地地上演。天使是哀伤的看客,他在每个huáng昏里流血。当天彻底地黑透后,每个罪恶的人身上沾染的尘垢就会纷纷落下来,凝结淤积成黑色的痂,那是人的影子。

我一直喜欢这个臆想中的故事,天使是个悲情无奈的救赎者,他俯下高贵的身子,俯向一个凡人。

可怜的人,荣幸的人啊,被猝然的巨大的爱轰炸。他们一起毁。天使在我的心中以一个我爱着的男孩的形象存在。天使应当和他有相仿的模样。冷白面色,长长睫毛。这是全部。这样一个他突兀地来到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做到不盘问他失去的翅膀的下落。倘若他不会微笑,我也甘愿在他的忧伤里居住。是的,那个男孩,我爱着。将他嵌进骨头里,甚至为每一个疼出的纹裂而骄傲。

围墙,蔷薇花的围墙。圈起寂寞的教堂。蔷薇永远开不出使人惊异的花朵,可是她们粉色白色花瓣像天使残碎的翅羽。轻得无法承接一枚露珠。蔷薇花粉在韧猛的风里无可依皈。她们落下。她们落在一个长久伫立的男孩的睫毛上。他打了一个喷嚏。她们喜欢这个男孩,他纯澈如天使。

2)男孩被我叫做“毁”。

“毁”是一个像拼图一样曲折好看的字。“毁”是一个在巫女掌心指尖闪光的字符。

我对男孩说,你的出现,于我就是一场毁。我的生活已像残失的拼图一般无法完复。然而他又是俯身向我这个大灾难的天使,我亦在毁他。

“毁”就像我的一个伤口,那样贴近我,了解我的疼痛。伤口上面涌动的,是血液,还是熠熠生辉的激情?

他像一株在水中不由自主哽咽的水草。那样的yīn柔。

他在落日下画各个角度的教堂。他总是从画架后面探出苍白的脸,用敬畏的目光注视着教堂,为他爱的我祈福。他动起来时,胸前圣重的十字架会跟随摆动,像忠实的古旧摆钟节奏诉说一种信仰。

男孩的脚步很轻,睫毛上的花粉们温柔地睡。

毁,我爱你,我是多么不想承认呵。

3)我讲过的,毁是我的一个伤口,他不可见人。

或者说他可以见人,可是有着这样一个伤口的我无法见人。

毁是一个爱男孩的男孩。他爱他的同性,高大的男生,长腿的奔跑,短碎的头发,汗味道的笑。

他是严重的jīng神抑郁症患者。时常会幻听。每天吃药。他会软弱地哭泣,他在夜晚感到寒冷。他是一个病态的画家,他曾是同性恋者。我们不认识。我们遥远。而且毫无要认识的征兆。他在一所大学学艺术。很多huáng昏在我的中学对面画教堂。我们常常见到,彼此认识但未曾讲话。

我有过很多男友。我们爱,然后分开。爱时的cháo湿在爱后的晴天里蒸发掉。没有痛痕。

我认识毁之前刚和我高大的男友分手。他讲了一句话,就坚定了我和他分开的决心。他说,爱情像吃饭,谁都不能光吃不gān。

我的十八岁的爱情呵,被他粗俗地抛进这样一个像yīn沟一般污浊的比喻里,我怎么洗也洗不gān净了。我的纯白爱情,在他的手里变污。我做梦都在洗我的爱情,我一边洗一边哭,我的污浊的爱情横亘在我的梦境里,怎么洗也洗不gān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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