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棋_苏童【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纪太太问九女,你是哪儿人呀?

  束太太说,花庄人,娘死了,她爹又娶了后妈,要不怎么跑城里找活gān呢?

  纪太太皱了皱眉头,花庄在哪儿?是不是就靠着雀庄呀?

  束太太急忙说,花庄离雀庄远着呢,隔三十里地。纪太太你想到哪去了?是花庄不是雀庄!

  纪太太不理睬束太太,她仍然盯着九女的脸,我在问你呢,纪太太对九女说,你自己不会说话?你不会是个哑巴吧?

  九女终于说话了,九女说话时反而低下了头,她说,我不是哑巴,我怎么不会说话?九女把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甩到胸前,揪着辫梢扭怩了一会儿,又说,我从来不生病,我可没染上霍乱病。

  九女的这番表白使纪太太相信那是一个老实人,老实肯吃苦,纪太太多年来一直以此标准挑选下人的,纪太太后来与束太太相视一笑,她说,这女孩儿也够实在的,谁说你染上霍乱了?你又不是从雀庄来的!

  就这样九女在药店里开始了她的女佣生涯,从前的女佣邹嫂是睡在存放药材的阁楼上的,她用过的所有东西都被伙计们用草席卷了扔在房顶上。纪太太让九女用开水把阁楼里外擦洗了三遍,擦到第三遍的时候九女说,我不怕脏。这已经够gān净的了,纪太太说,让你擦你就擦吧,听我的没错,开水可消毒的。

  九女不知道消毒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女佣的意思就是主人让gān什么你就gān什么。九女擦地板的时候看见一只银手锡从瓮罐堆上掉下来,她刚想伸手去捡就被纪太太制止了,别这么捡,纪太太从旗袍上扯下条手帕,递给九女说,用手帕包着,小心别碰镯子。九女就用手帕垫着手拾起镯子,她想把镯子递给纪太太,没想到纪太太惊叫起来,别给我,从窗口扔出去!九女惊讶地张大了嘴,九女说,这是银镯,银镯呀,太太让我扔出去?纪太太跺着脚说,让你扔你就扔,那是邹嫂的东西,有病菌的!

  九女也不知道病菌是什么意思,她拿着手镯往窗边走时心怦怦地跳着,她把镯子扔到窗外去了,但九女别有用心地让它落在一口积满污水的大缸里。

  那天夜里纪太太听见荒废的后院里有人的脚步,她拿了手电筒在楼上照,一照就照到了九女,九女伏在大缸上搅着缸内的水,纪太太叫了起来,九女你gān什么?九女慌慌张张地跳起来,说,我要解手。说完就解开裤子蹲在大缸上,纪太太说,解手上马桶,怎么能在缸里呢?纪太太一边说话一边用手电筒细细地照九女的全身,没有发现什么,但纪太太的心里已经生出一个难解的疙瘩。

  几天后纪太太在戏院门口遇见束太太,寒喧几句就说起了九女,纪太太意味深长地说,我看九女也不见得多么老实,她心里有鬼。束太太反问道,有什么鬼?纪太太一时答不上来就说,反正我觉得她心里有鬼。

  药店的店员们私下里认为九女作为一个女佣比邹嫂更卖命,虽然她睡觉时会打呼噜,但那些呼噜声也恰恰证明九女gān活不惜力气。店员们觉得纪太太对九女的评价缺乏公允,老王有一次向九女作了一番粉饰太平的劝谕,他说,你别看纪太太对你冷言冷语的,她心里对你很亲的,她说你比邹嫂还能gān呢。九女咯咯一笑,她挥起棒槌敲打着一堆脏衣服,你把我当傻子骗呀?我又不是傻子,九女说,她把我当贼防着呢,迟早有一天她会把我撵走的。

  店员老王没想到九女对她短暂的女佣生涯作出了一个jīng确的预测。事情很快就发生了。有一天纪太太去理发店烫头发,碰到了束太太的妯娌小束太太,小束太太一见她就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说,纪太太,这阵子没什么人去你店里抓药吧,纪太太知道她话里有话,没等她追问,小束太太就主动向她爆出一个晴天霹虏似的秘密,你让我们家那狐狸jīng卖啦!小束太太说,你以为九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九女是从雀庄来的,一家十几口人都得霍乱死了,就剩下她一个啦!

  纪太太头发烫了一半就冲出了理发店,纪太太的怒火使她的脸红了,恐惧又使她的脸泛出惨白色,因此纪太太在街上疾走时表情显得很奇特。纪太太起初住染坊那里跑,她想去找束太太算帐,但跑了一程她就折回药店了,纪太太踢进药店正好看见九女端了一盆水下楼。

  你这骗子!纪太太冲着九女啐了一口。

  九女很茫然地放下了那盆水,九女说,辫子?纪太太你在说我的辫子?

  你还装蒜,什么辫子不辫子的,谁稀罕你的辫子?纪太太拍着膝盖叫道,你的辫子里面都是霍乱细菌呀!

  我的辫子很gān净,没有霍乱,昨天才洗过的。九女的声音里也已经充满了愤怒。

  店员们都围了过来,他们看看纪太太,又看看九女的辫子,说,什么辫子?辫子怎么啦?

  纪太太又气又急。她尖叫起来,不是辫子,是霍乱呀。她不是什么花庄人,她是从雀庄逃出来的1

  店员们面面相觑,突然就从九女身边散开了,老王说,这倒滑稽,药店成了霍乱窝了,刚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怪不得最近没人来抓药呢。

  我没有霍乱。九女抓着老王的胳膊说。

  别抓我!老王像被什么咬了了一下跳起来。

  从雀庄来的人都有霍乱!纪太太说。

  他们都有霍乱,可我没有霍乱。九女说。

  你没有霍乱也有病菌。纪太太这时候冷静了许多,她抓过jī毛掸子防止九女挨近,纪太太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怪你了,要怪就得怪束太太,她也太歹毒了,怎么能把你领到药店来?

  我没有霍乱,我要有霍乱早就死了。九女说,我要有霍乱你们也早死了。

  你有没有霍乱我也不管你了,纪太太叹了口气,她朝柜台那儿瞟了一眼,说,我不能留你在这儿了,坏了药店生意是小,谁要是再染人病我就担待不起了。

  纪太太到钱箱里摸出几元钱放在地上,她说,九女,别怨我狠心。拿上钱赶紧走吧。

  九女站在楼梯口喘着租气,药店的店员们都以为她会哭,但九女最后一滴眼泪也没掉。她像猫一样地爬到阁楼上,躲在黑暗中俯视着药店里的人们,过了一会儿人们看见她拎着包裹下来了,她的手腕上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纪太太一眼就认出那是邹嫂遗留的银手镯。

  不是偷的,九女把手举高了伸到纪太太面前。让她看那只镯子,九女说,你别把我当贼,那是我捡来的。

  纪太太屏注呼吸扭过脸去,她说,邹嫂的东西也只有你捡了,走吧,赶紧走吧。

  令人愕然的还是九女,九女走到药店门口,突然回过头说,谁怕霍乱谁就得霍乱,你们这药店的人迟早都会得上霍乱!

  药店的人一时都被九女咒得发呆,过厂好一会儿,纪太太说,你听她那张嘴有多毒辣,我说她不老实,你们偏偏说她老实,店员老王却突然想起了医院里的邹嫂,老王说,她把邹嫂的镯子拿走了?邹嫂万一活着回来怎么办?纪太太立即拿jī毛掸子捅老王的嘴,闭上你的臭嘴,纪太太横眉立目地说,你还嫌药店不够倒霉吗?从今往后,谁也不许提邹嫂,不许提九女,霍乱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店里没有霍乱!

  店员们平索对纪太太都惧怕三公,他们不想拂逆女主人的旨意,便都鹦鹉学舌地说,本来就是嘛,我们店里没有霍乱!

  多日来药店生意冷清,店员们守着柜台,目光都朝街对面的棺材店和纸扎铺张望,那里人来人往出出进进的,虽然人都哭丧着脸,但毕竟是热闹的,有人看得出神了,嘴里就漏出一句话,早知道有这场瘟疫,不如开棺材店,那就赚大钱啦。

  有一天下午来了一个裹头巾的女人,好几个店员抢着去接药方,女人却没有药方,她把头巾一圈一圈地解开,露出一张灰白浮肿的脸,店员们都失声大叫起来,原来是邹嫂,邹嫂来了!店员们顾不上多想什么,七嘴八舌地问,你的病治好了吗?治好啦?怎么治好的?

  邹嫂冷笑了一声,说,没治好,也没死,还剩一口气呢。邹嫂的眼睛只盯住老王一个人。她的愤怒仇恨的眼神使老王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老王说,你的病又不是我传染给你的,那天你倒在菜市上没人管你,是我把你送去医院的。

  邹嫂仍然冷笑着,她说,老王我问你一句话,我是寡妇不是?我是不是寡妇?

  老王说,你当然是寡妇,老邹死了好多年了嘛。

  邹嫂说,那我再问你。你看见我跟哪个男人睡了?我怎么就小产了?嗯,跟谁小产了?

  老王笑起来说,哪有这种事?你没听街坊邻居都夸你守得往贞节吗?

  寡妇小产还讲什么贞节?邹嫂突然狂叫一声爬到柜台上,她抓住老王又是撞又是咬,老王挡住了她的手却挡不住她的唾沫,邹嫂一边吐一边说,我憋着这口气不死,就是要找你算帐,我要不把霍乱传给你,死不瞑目!

  老王以为旁人会上来拉架,但没有一个人敢去碰邹嫂,老王慌乱之中抓过一只秤盘夺门而逃,他看见街上的人都朝药店门口涌来,老王就朝他们喊,把邹嫂拉住,她疯了,她是霍乱病人!人群闻声呼啦一下就散开了,恰好给邹嫂留出一条通道,老王知道自己喊错了,改口已经来不及,老王就撒开腿往澡堂方向跑去。去澡堂后来被证明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寡妇邹嫂一生崇尚贞操妇德,尽管复仇之火烧红了她的眼睛,在男澡堂的门口她还是止步了。

  那天纪太太从亲戚家回来,看见药店门口聚集了一堆人,一堆人不去抓药,只是站在那儿jiāo头接耳的,纪太太当时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后来一个店员向她详细叙述了邹嫂卷起的风波,纪太太听着听着心就沉下去了。她没说什么,默然走进店堂,纪太太且怨且恨地望着药店的每一只箱屉和每一个店员,最后她说,打烊三天,把店里所有东西擦洗三遍,用开水擦洗三遍。纪太太拖着沉重的脚步往楼上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过头对店员们说,人也得好好地洗,这三天里你们天天都得去澡堂,去澡堂好好泡一下。

  十味堂药店连续三天闭门打烊,第四天药店恢复营业,过往行人都注意到了药店门口的一张红纸告示,告示上的一排大字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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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店没有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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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站在告示下朗朗地念出了声音,念完了探头朝药店店堂里望了望;店堂里窗明几净,数不清的草药丸药的清香扑鼻而来,女主人纪太太穿着一件充满喜气的红锦缎旗袍,正用药剪小心地剪碎一枝枝桔梗,几个店员则捧着白纸把桔梗未归拢了,归拢了放进一只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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