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棋_苏童【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不会,象棋我会一点。我说,你带着象棋吗?

  我不下象棋,假如是象棋我也不用跑到这里来了。他叹了口气说,水边棋舍就在湖那边,有人告诉我围棋二老就在那里下棋,我每天都去水边棋舍,但我一次也没见到他们。

  什么围棋二老?我问。

  是两位老人,不,是两位棋仙。他的声音在暗夜里透出一种激越之情,你不懂的,他说,我学棋八年,一直想到水边淇舍与他们对弈一次,我在找他们,可是奇怪的是我隔着湖明明看见他们在水边棋舍里坐着,我明明看见他们在下棋,但等我走到湖那边他们的人影就找不到了。

  他们下完棋走了吧?我想当然他说。

  不,假如那么快就下完一盘棋,他们就不是什么棋仙了。他说,我猜他们故意躲着我,明天我要早一点去,我要把他们堵在那里。

  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依稀听见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小旅店的瓦檐和周围的树草上,听来就像催眠的音乐。因为夜雨潇潇,也因为有了一个旅伴,我睡得很好,甚至梦见了那只美丽的紫线凤蝶。我的梦是被夜半来客的脚步和撞门声惊醒的,那个人在进入我隔壁的房间之前不止撞倒了一件东西,我一下子从chuáng上跳了起来。

  谁来了?我问对面的棋手。

  棋手还没睡,他自己在与自己下棋,黑黑白白的棋子摆了一chuáng。他看了我一眼,走到门边检查了一下门锁,然后他淡淡他说,你睡你的,大概来了一个旅客。

  深更半夜怎么还会有人来这里?

  我不知道,我在打棋谱,棋手说着又坐到chuáng上去摆他的棋于了,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现在需要安静。

  但是隔壁房间里的人却并不安静,我先是听见什么重物被乒乒乓乓摔打的声音,然后好像是玻璃被打碎了,我身边的那堵墙也被咚咚地击打着。什么声音?我对棋手说。但棋手埋头于他的棋局,对一切充耳未闻。我无法再睡了,起初我想出去看个仔细,但恐惧使我一直徘徊在门内,我听见隔壁的来客渐渐安静了,后来就响起了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是一个女人,这一点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橱柜后面的那扇门是意外的发现,我先是看见那里有几道微弱的光,很快我就意识到那扇门原先是这两个房间的通道。我请棋手帮我搬动橱柜,他很勉qiáng地下了chuáng,但他毫不掩饰地刺了我一句,隔壁来了什么入,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说,难道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他说,奇怪什么?我在寺前村住了半个多月了。告诉你寺前村永远平安无事,否则围棋二老不会选这个地方下棋。

  我通过门上的裂缝看见了隔壁房间的景象,一个女人坐在散乱的农具堆里掩面哭泣,我看见她穿着那件红色的塑料雨披,我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的两条长辫上可以判断她还年轻,还有她发梢和红色雨披上的水珠,它们一齐在幽暗中晶莹地颤动。还有她手里攫着的一个小东西,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那是一粒白色的围棋于,你认识她?我向棋手招手,你看,她的手里也抓着你的围棋子!

  我谁也不认识。棋手钻进被窝说,我只想认识围棋二老。

  寺前村的早晨真的是在乌语花香中来临的。我醒来后发现棋手的chuáng已经空了,我后悔自己贪睡而导致了孤身一人的局面,幸亏窗外的阳光和雨后的乡村景色冲淡了昨夜的恐慌记忆。我背起所有行囊匆匆逃出小旅馆,在经过那个堆农具的房间时我推门朝里面偷看了一眼,一切与昨夜的记忆相仿,只是那件红色的雨披不见了。

  我是在去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被那群人追赶的,当时我发现了路边灌木丛上盘旋着几只蝴蝶,其中一只是金裳凤蝶,我总是容易把它当作紫线风蝶,因此我为了那只蝴蝶耽搁了很长时间,当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已经来不及了,那群人,我猜主要是寺前村的一些gān部和社员,他们像一群麋鹿一样迅疾地穿过树林出现在我面前。

  你昨天夜里住在小旅馆里吗?有一个男人看上去是gān部,他始终伸开双臂示意别人安静,他说,为什么不说话?昨天夜里你住哪儿了?

  小旅馆。我竭力镇定着情绪说,我是来捕蝴蝶的,我是昆虫爱好者协会的会员。

  为什么不在来客登记簿上登记?男人问。

  没有人负责登记,我只住一夜。我说,我来找紫线凤蝶,你们这里禁止捕蝴蝶吗?

  只住一夜。男人沉吟着说,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只住一夜?

  我来不及赶长途汽车回家了。我突然压抑不住地愤怒起来,我朝那群人喊道,那么吓人的旅店,那么脏的地方,谁愿意住?

  男人盯着我审视了一会儿,终于朝我摊开他的手,我看耻那只粗糙宽大的手掌上躺着一颗白色的围棋子。

  你认识这颗小石子吧?他说,是你的吧?

  不是我的,是另外那个房客的。我觉得我正在把某种祸端往棋手身上推,我想我不得不这样做,我说,我不下围棋,他下围棋。

  那个男人的目光这时候投向果树林搜寻着什么,我听见他在喊,小彩,别害怕,你出来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这个人?

  这样我注意到了果树林深处的那个女人,女人穿着那件红色的塑料雨披,两个妇女搀扶着她,也恰恰遮住了她的脸。我听见了她啜泣的声音,嚼位过后便是悲枪的撕心裂胆的尖叫,抓住他,抓住他,你们快抓住他!

  刹那间恐惧压倒了我,我一边申辩着一边寻找着逃跑的方法,我瞥见了路边的一辆自行车,在那群人朝我挤来之前我飞奔几步,跨上了那辆自行车。

  我不记得他们追赶我的具体过程了,当我骑车急驰通过一座木桥后,我回头望了一眼,那群人在河边止步了。他们没有继续追赶我,这让我感到幸运。我怀着历险过后特有的惊悸的心情到了康镇,我记得我挤上长途汽车时全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当然,我也把那些珍贵美丽的蝴蝶标本连同工具扔在了寺前村。

  棋手是在去水边棋舍的路上被那群人堵佳的,那群人簇拥着一个穿红色塑料雨披的女人,女人一边啜位一边低声诉说着,而她的目光始终固定在他的脸上,像火也像冰。棋手觉得女人的目光很古怪,那群人的出现岂有点气势汹汹,但他没有在意,他朝他们微笑着,一边拍打着背包里的围棋子,他说,这么多人,你们在gān什么?

  我们gān什么?那个男人冷笑了一声说,正要间你呢,你来这里gān什么?

  我来下棋,你们知道围棋二老在哪里吗?

  就在这里。男人再次亮出了手里的那颗白色围棋子,他的脸上已经浮现出某种胜利者的表情,这颗小石子,不、这颗围棋是你的吧。

  是我的,你在哪里捡到的?

  这要问你了,男人松了一口气,然后他转向那个穿红色塑料雨披的女人说,小彩,别害怕,昨天夜里是不是这个人?小彩你说,是不是这个人?

  那个叫小彩的女人先是捂着脸哭了几声,猛地她抬起头怒视着棋手,她说,抓住他,抓住他,就是这个人!

  棋手后来是被他们拉拽着走进水边棋舍的,起初他不理解寺前村人对他的谴责和谩骂,他的平静而茫然的态度恰恰更加激起寺前村人的愤怒,有一个青年大叫一声,你还装蒜?跳起来打了棋手一拳,棋手摸到了鼻孔里的血,终于明白过来,他开始苦笑着重复一句话,无理,无理,棋手说,无理,这一招大无理了。

  你别装蒜。gān部模佯的男人夺下棋手的背包,把手伸进去划拉了几下,他说,寺前村人从来不去害别人,你也别来害我们,什么事情都要讲理,你自己也说了。现在该留一句话了,这事你是要公了还是私了?

  怎么公了?怎么私了?我不懂。棋手说。

  又装蒜。公了就绑你去公安局。男人说,私了简单,你娶了小彩,留在这里或者带她走。

  我为什么要娶她?我不认识她!

  还在装蒜,你不娶她谁还肯娶她?

  又是无理。棋手高声说,我要下淇,我根本不想娶她。

  那个男人的目光落在棋手的背包上,他大吼了一声,让你下棋,我让你下棋,他那么吼叫着开始把背包里的棋子倾倒在地上,你们每人来抓一把,男人对身边那些人说,每人来抓一把,全部给他扔到湖里去,我让他再下棋!

  棋手看见许多双手朝他的黑白棋子伸过去,棋手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地上,用身体保护住他的黑白棋子,他拼命地推那些手,一边推一边喊,我私了,我娶她啦,娶她啦!

  从寺前村归来我没带回一只蝴蝶,这个结局你已经是知道了的。但你想不到我带回了一粒白色的围棋子,它不知怎么藏在了我的衣袋里,出于某种玩味;日事的心情,我一直把那粒棋子放在枕边。

  我没有预料到那粒棋子会使我每天都想像围棋并迷恋上了围棋,我更没有想到围棋会取代蝴蝶在我生活中的位置,让我从一个昆虫爱好者摇身一变,脐身于本市围棋迷的行列。我一直记得当年的寺前村之行,当然也记得那个到处寻访高人的棋手,在奔棋多年后我终于理解了那个棋手狂热而凄凉的行踪。有几次我向那些资深棋友描述了他的外貌以及他的故事,棋友问,他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不知道,棋友说那就好了,那就是一个无名棋手,这样那样的无名棋手是很多的。

  五年后我重访寺前村已与蝴蝶无关,也与围棋无关,我是跟随一个朋友去收购那里的桃子和批把的,那个朋友是个聪明人,他听我说过寺前村的故事,我猜他邀我同行也是为了预防某种不测。

  正值初夏季节,寺前村在任何季节似乎都是桃红柳绿花草繁茂的,别处罕见的蝴蝶也依然在湖边开阔地里嘤嘤乱飞,当然我说过我对所有蝴蝶都不感兴趣了。我跟随我的朋友在寺前村的果林里穿行,与寺前村人讨价还价,好多张脸都似曾相识,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我来了。

  我没有想到我会在湖边遇见棋手,我先是看见一个gān瘦的男人在那挥舞着捕蝴蝶的网兜,那种熟悉的动作使我感到亲切,我站住了,看着他从网兜里夹出一只黑峡蝶放进标本夹,我看清了他的脸,我差点叫出声来。

  棋手,你还认识我吗?

  棋手缓缓地偏过脸看了我一眼,他的神情显得疲惫而惟淬,目光与当年相比也浑浊了一些,他只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

  棋手,你还在下棋吗?你怎么捕起蝴蝶来了?

  我不下棋,我捕蝴蝶。棋手这么说着突然朝远处飞奔而去。我看见远处的桃林里飞起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我猜那一群蝴蝶里可能会有几只珍稀品种,我猜棋手也是这么判断的。棋手抓着网兜飞奔时我下意识地跟他跑了几步,但我的朋友在后面喊住了我,他说,喂,你去gān什么?你不是不要蝴蝶了吗,来,帮我装桃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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