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忠实



老李霎时间就没有任何知觉了,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奔逃时的恐惧和慌乱都在那一瞬间结束了。

水火无情!无情的水火!

老李完了,他才三十冒头就完了。他如果不要贪着那一弯百般妩媚千般柔情的清水而早早推车走上北岸的河堤,他不仅不会完而且可以站在河堤上看水涨河塌,观赏这突然勃发起来bào怒起来的小媳妇一样妩媚柔情的小河。然而他毕竟完了,把万千悔恨留给河岸边的熟人或生人日后去传说去咀嚼。

可是老李竟然没有完。

老李遇着了救命的恩人。距老李出事地点三里之远的贺家村村民们把老李搭救起来了。

贺家村紧系小河,村民中不少爱发洋财的人。每当河水bào涨,一些水性好的年轻人就奔上河堤来,见木头漂下就想捞。当然,年轻人争qiáng好胜,借此机会也想露一手,赛一赛水性。这一回,他们没发着洋财,却捞上来个死人。

头一个发现落水者而且率先跳下河的是三十岁的村民贺冷娃。冷娃在贺家村算得一条水中白条,在村里也数得一条汉子,膀宽腰细,双臂如猿,在县上的农民运动会上夺得自由泳冠军,只是姿式不大规矩,是自小在小河里狗刨式游泳的底功。他一眼瞅见上游漂下一个人头,悠忽又沉没了,转瞬又看见一条胳膊,冷娃就扑下水去了。随着冷娃下水,扑通扑通又跳进三四个后生,都是贺家村有好水性的青年。一前一后,直向河心冲去。

四个人围着,推着,拽着,终于把落水者拉上岸来,看热闹的村民们一摸鼻子,都丧气了:“死球了!死球了!”

有老者颇富经验,说死也许是假死,救一救兴许能转活来。于是就把近旁放牛的孩子唤过来。拉来一条huáng牛,把落水者扶上牛背,横搭上去,把鼓胀的肚子压在牛背上,让放牛娃牵着huáng牛在河堤上转悠。

孩子走着,huáng牛也走着。落水者突然哗啦一声吐出大股大股的huáng泥汤来,臭气四溢。老者扶住双脚,命孩子继续牵牛转悠。放牛娃捂着鼻子,直嚷嚷腥臭不堪,仍是牵牛走着。落水者又吐了,这回吐出来的饭食,肉沫菜屑,更是臭气熏人。放牛娃娃扔下缰绳跑了。huáng牛一窜,落水者从牛背上跌下来,竟然哼了一声,证明他确实还活着,并没有完。

村民们全都围过来,直呼此人命大。

有人嘻笑说,冷娃该上广播该上报纸该领舍己救人的奖金了。

老者把落水者翻过身来,那脸色像敷了一层黑土,怪怕人的,忽然眼皮一翻,眼珠转了,旋即又合上。这当儿,有人认出落水者是收电费的老李,大喊:“啊呀!怎么把这驴日的救上来了?”

“怎么救上来的是这狗东西?”

“救这货gān啥?救上来再来害人?”

于是,老者停了手。他已经扒拉到一堆gān草gān树枝,取出火柴,想燃烧一堆火来烘烘热气,听到众人说是收电费的那个驴日的老李,就把抽出来的火柴又装进匣子里。

于是,冷娃顿然变得暗淡无光。他第一个发现落水者,不容分说第一个跳下水去拉住了落水者,正受到贺家村村民们的崇敬和赞扬,有人还说他应该上广播登报纸得到表扬,现在变得不那么伟大了。他捞上来一个叫贺家村村民讨厌甚至憎恨的人,连他的英雄行为也失去了光彩。这情况恰如你救上来的不是个人而是一只耗子……想想人们还会敬重你么?

一直表现着慈悲心肠的老者,撅着花白的胡须,失望地从老李身旁站起来,用火柴点燃了烟锅,抽起旱烟来,扫兴地说:“我还以为咱救的……是个人哩!谁料想不是……”

一群人——贺家村围在河堤上的男人们,老的少的和放牛娃娃,现在都揣着手,像看一条死鱼或一条死长虫一样看着老李,议论纷纷:

“这驴日的今日遭了洪水,真是老天有眼!”

“老天爷可真是有眼哩!看这驴日的坑人坑得太残火了!不容情了!”

“冷娃瓜不唧唧的只知下河捞人,捞上来个啥玩艺儿!”

冷娃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人家说他该上广播该登报纸该拿奖金的时候,他可只是洋洋自得,自己能从这样凶猛的河水里救人,露了一手。现在,他懊丧地听着众人的牢骚,忽然恼了,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一把抓住那人的脚腕,嗨哟一声吼,把老李举起来,扔到河里去了。

众人大惊。真是个冷娃!冷熊!

老者慌了:“冷娃你这算弄啥?”

冷娃:“他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

老者:“你不救归不救,救了人又把人扔到河里,这等于杀人害命!”

冷娃又慌了,嘴里骂着:“妈的!救也不是,扔也不是,倒该咋着才对?”

老者:“快去捞上来!”

冷娃又跳下水去了。

好在岸边有石坝,水流打着旋儿,流速却极缓。冷娃跳下水,又把老李拉上来。老李的肚子又圆鼓鼓的灌满了泥汤浊水。

老者又唤来放牛娃。

放牛娃牵来huáng牛。

老李又被驮上huáng牛背,转悠,又吐,又是臭腥熏人。

众人却因此而哗哗大笑。

众人都开心了。

“叫驴日的吐!把这几年吃咱喝咱的昧心食全吐光吐净!”

“这驴日爱吃!凡是咱们地里长的,树上结的,圈里养的,他都爱吃爱拿!好!这回叫驴日的吐光!”

老李躺在河堤边的草地上,挣扎着睁开眼,似乎已经初步恢复听觉,双臂挣着撑住地面,坐了起来,忽然爬下,口齿不清地说:“乡党爷们……我不是人……”

“你是……电霸王。”

“你是电老虎!”

“你是电——láng!”

老李爬在地上,呜呜地哭。

老者此时动了恻隐之心,蹲下身来,划着火柴,点燃了柴草,冒起火焰,烤着那瑟瑟抖索的老李,奚落说:“老李哇!你以往做事也太绝情哇!你想想,那年我们正打麦子,你断了电,打麦机当下不转了。而今家家户户都要轮流打麦,你欺侮的是全贺家村农人……”

“你还给他烤火!”

“把驴日的扔到水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冷娃拉住老李的双手,旁个青年抓住老李的双脚,从草地上提将起来,叫声一二,老李又回到河水里去了。

众人在岸上哗笑,取乐,看老李在水里没死没活地乱扑乱打乱刨。

冷娃又跃下水去,把老李又拉上来。

老李又灌满一肚子水;又被驮上牛背;又把huáng汤吐出来;又是在草地上挣扎呻吟翻白眼。

众人很开心地笑着。爱说调皮话风凉话的人,此刻有了显露本领的机会。不爱说话的人甚至老好人,嘴里虽然不说而心里也很受活。大家都出了气了。这个屁股上挂个工具袋提兜里装着个账本的老李,往日里比省长比皇上还厉害,gān部和村民一律没人敢惹,说不顺溜就断电!现在,这个电霸王电老虎电——láng,正被洪水折磨得半死,向他们感恩戴德。他落到他们手里了,真是上苍有眼!

小伙子们又哄闹起来:“把驴日的再撂到河里灌一肚子huáng汤!”

老李本能地抱住了老者的腿,死死不放。

老者这回急了:“难道说——日后不用电了吗?”

话不在多,全看说到说不到点子上。老者这一句话,一下子把在场的人镇住了。大伙似乎突然从快话的开心境况里清醒过来。既然冷娃救下了老李,日后老李还要来负责贺家村的供电工作;如果冷娃不救他,让洪水把他冲到海里渺无踪迹,还可以指望县电管局另派一个好电管员来。老李没死还管他们用电。老李还是活生生的电霸王电老虎电——láng!

好几位村民蹲下身来拢火,给老李烘烤。有几位帮老李擦gān净身上脸上的泥污,表示对刚才的不敬行为的忏悔。有的人咕咕哝哝抱怨冷娃太冷,既然把人救上来,就不该三番五次扔到水里瞎折腾……

冷娃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冷地说:“我准备用牛碾麦子用石磨磨面用煤油点灯豁出来不用电了,看他电láng电老虎电霸王还能把我坑死?”说着唾着,转身走了。

众人却忙活着救老李。

老李已经有气无力,浑身绵软,jīng疲力尽了。他听见了这些人的全部议论,感觉到了贺家村村民现在对他的全部关心和救助。忙乱的手和热气的人的火,然而心里却十分冷寂。

这些人还是怕他才……

住在南村,我想进城去办点事。恰好队里的卡车今天进城给供销社拉货。天麻明,我就赶到司机南小qiáng家里去等待。

小qiáng刚起chuáng,坐在炕沿上,弯腰拴着鞋带,不停地甩着扑落到额头上的黑乌乌的头发。炕和桌子的空档间,支着涂了红漆的钢筋盆架,印着红双喜字的脸盆里,红格毛巾叠成三折,泡在冒着热气的温水里。口杯上横架着牙刷,毛刺上已经挤好一滴牙膏,只需端起来,塞到嘴里去。小qiáng端起口杯,走出门去,院里就传来牙刷刷牙的有节奏的声响。

我暗自想:司机小qiáng娶了个好媳妇,真会服侍男人哪!

媳妇走进门,两只手端着两只碗,碗上横放着一双粉红色塑料筷子。她把一只碗放在桌上,双手把另一只碗递到我面前,那碗底沉着三个荷包蛋。

“你不吃,她不高兴。”小qiáng擦着脖颈,对我诚恳地笑着,“我这位就是这脾性。”

“看你眉毛上头的油墨,咋洗的脸?”媳妇用指头按着小qiáng左眉上头的一丝隐隐的黑斑,“重洗。胰子在那儿放着,不用,邋邋遢遢!”

小qiáng咧着嘴朝我笑笑,虽然是无可奈何的神气,还是顺从地又撩起水来。

媳妇长得端眉正眼,算不得画报上的美人,却也挺好看。她对小qiáng的卫生要求如此严格,自己倒不见得收拾打扮得多么花俏。上身一件男式huáng军装,脖子里露出一圈红色的毛线,头发是女运动员的那种自由发式,熨熨帖帖地披在头上。她出出进进,给小qiáng做着出车前的准备事宜。现在,她又端着茶壶走进来了。

“这回合格了吧?”小qiáng面对媳妇,淘气地笑着,说着就去端那碗jī蛋。媳妇抿着嘴,把一只盛着脂膏一类东西的小盒扭开盖儿,递到小qiáng面前。

小qiáng又咧开嘴,朝我笑笑,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是把指头伸进盒子里去了。

媳妇拧好盖儿,说:“天冷了,风刮得皮糙肉裂的……”

我后悔了,应该在街道里等待。插在这一对如此热火的年轻夫妻之间,多碍眼嘛!

“记住——”临出门时,媳妇郑重地说,含有警告的严重语气。

“什么?”小qiáng站住,瞪起眼。

媳妇用手指在自个嘴上轻轻拍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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