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街故事_苏童【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人们看着陈辉跑进了三霸家,谁也没想到他会跑到三霸家,追赶的人后来就聚拢在三霸家门前,一边敲门一边议论着,他跑到三霸家是什么意思?

  我哥哥那天也在三霸家。他们看见陈辉失魂落魄地闯进来,他把古巴刀扔在地上,喘着粗气,他说,古巴刀,我给你拿来了。三霸听见了门外的动静,他说,怎么回事?外面怎么这样闹?三霸到窗前向外面望了一眼就明白了,他说,给人逮着了?给人逮着你还往我家跑?陈辉站在那里,不敢直视三霸的眼睛,他说,你把他们撵开,你能把他们都撵开的。三霸冷冷地看着陈辉,不说话。陈辉求援似的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他说,是你们要古巴刀,我才拿的。你们出去把他们撵开吧。三霸把康乐棋棋杆扔在桌上,他说,好啊,陈辉,你倒是仗义,偷刀往我家跑,杀了人要不要也往我家跑?陈辉仍然不敢正视三霸,他侧着脸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有人在用力敲门,外面的敲门声已经越来越粗bào越来越响亮了,可以听见敲门声中夹杂着厂里的保卫科长的北方口音。他在外面喊,三霸同志,请你开门,三霸同志你给我想想事情的后果!

  据我哥哥透露,当时屋子里的气氛很紧张,他们都看着三霸,看得出来,三霸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他也有点紧张,他的目光在地上的三把刀和陈辉脸上闪闪烁烁的,他的脸上停留着一种虚假的微笑。大约这样沉默了五分钟,外面的嘈杂声更加厉害了,好像是派出所来了人。三霸向窗外瞥了一眼,然后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刀,他将三把刀码齐了,往陈辉的怀里放,他说,拿着,你出去。

  屋子里的人都看见了陈辉绝望的眼神,他没有接三霸手里的刀,他说,是给你的刀,是你们要的刀。我哥哥说他清楚地看到陈辉眼睛里的一星泪光,他觉得陈辉说那句话的时候快哭出来了。

  三霸不看陈辉的眼睛,他说,把手伸开,接着刀。听见没有?把手伸开!

  他们看着三霸将刀用下巴夹住,把陈辉背在身后的手扭了过来,然后三把刀准确地落在陈辉的怀里。三霸说,孬种,好好拿着,滚出去。

  他们看见陈辉捧着三把古巴刀站在那里,陈辉傻眼了。陈辉失血的嘴唇恐惧地哆嗦着,他的眼睛却愤怒地瞪着三霸。他们看见陈辉捧着三把刀向门外移了两步,然后他回头瞪着三霸,他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三霸说,你他妈瞪着我gān什么?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瞬间发生了。我哥哥看见陈辉的脸在这个瞬间燃烧起来了,陈辉苍白的脸像一团火突然烧得通红,陈辉喉咙里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声呻吟,他说,三霸,我认识你了。然后他们看见陈辉调整了握刀的姿势,他的右手抓了两把刀,左手握了一把刀,他对三霸说,你给我开门,你要连开门都不敢,那你就是孬种。

  是三霸为陈辉开的门,三霸打开门以后,陈辉像电影里的骑兵一样冲了出去,陈辉狂叫着挥舞手里的三把刀,围在门外的人一哄而散,但是仍然有几个人被吓呆了,他们看见陈辉怒吼着将手里的刀砍向两边的人群,他们不知道躲闪,结果就被砍倒了。我哥哥他们隔窗观望着外面的骚乱场面,他们很想知道陈辉这种人,bī急了他会做出多大的事情,他们都抱着与己无关的态度,看着陈辉手里的刀和刀向两边挥舞时划出的光带,竟然还有人向陈辉叫喊道,砍得好,砍得好!窗外响起了谁的惨叫声,一个看热闹的男孩突然跌倒在三霸家的窗玻璃上,我哥哥说他觉得有一股鲜血热乎乎地溅到他的脸上,然后他看见那男孩的一只手向他伸来,他看见男孩的另一条胳膊,它像一棵被折断的树枝在窗前悬dàng。

  突然出现的血腥场面使许多人乱了方寸,包括日用五金厂的人,包括闻讯赶来的民警,他们不能接近陈辉。抓住他,快抓住他,这样的叫喊声不绝于耳,但是谁也没能及时制服陈辉。被砍伤的不只是那个男孩,还有杂货店的一个女店员,一个挑担卖菠菜的农民,一个本来腿脚就不方便的老头,人群向四周散去,很明显他们被疯狂的陈辉吓着了。陈辉的一把刀掉在地上,他蹲下去捡刀,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陈辉向三霸家的窗子看了一眼,看见三霸和一群青年挤在窗前,他们也在看他,陈辉捡起刀,他的鼻子急剧地抽搐着,然后人们听见疯狂的陈辉张大嘴巴哭了起来,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张大嘴巴哭了起来。我哥哥说民警和保卫科长就是趁这个机会扑上去钳住了他的双手。这家伙不是那块料,我哥哥引用三霸的话说,草包充好汉,迟早要露馅的!

  一个瘦小的腰系围裙的女人在曲终人散的时候赶到了三霸家门口。有人认出那是陈辉的母亲。他们看见她手里抓着一把jī毛掸子。她用jī毛掸子敲三霸家的窗户,三霸他们在里面继续打他们的康乐棋。三霸对大家说,别理她,她会用jī毛掸子打人,别看是jī毛掸子,打在头上也很疼。三霸他们不理睬陈辉的母亲,有人起身拉上了窗帘。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哭声,三霸说,让她哭,千万别理她,让她进来我们就遭殃了。他们继续打康乐棋。康乐棋的棋子在棋盘四壁乒乒乓乓地响着,他们不再关心外面的动静。陈辉母亲也不再敲窗了,她的哭声渐渐地向西飘浮,渐渐地,窗外恢复了平静。三霸站起来重新打开窗户,向街上张望了一眼,他说,陈辉现在肯定戴上铐子了。屋子里的青年都附和着说,那还跑得了他?肯定戴上了。然后他们听见三霸突然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看看我捡到了什么好东西?三霸转过身来,脸上笑开了花,他们看见他的手里拿着那把jī毛掸子。

  古巴刀在我们街上风行是在陈辉事件之后。冬天的时候人们都在谈论陈辉,谈论陈辉就一定会谈到他手中那种奇怪的刀,后来就连妇女和孩子都知道古巴刀的厉害了。据说日用五金厂在陈辉事件之后专门召开了全厂大会,警告所有的工人不得将古巴刀带出厂门。没有听说古巴刀是经过什么渠道流出工厂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步陈辉的后尘,总是将危险的古巴刀带给别人。一九七八年发生在城北煤场的集体斗殴死了好多愣头青,警方收缴的武器大多是日用五金厂出产的古巴刀。这事相信香椿树街上的人都听说过,没听说过的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拉丁美洲人,切·格瓦拉。

  我说的不是切·格瓦拉的故事,他的故事不属于我。这个优秀的革命者与我们无关,即使他的手里曾经握着我所熟悉的古巴刀,我也没有理由因此就同人家套近乎。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我把一个早已被杀害的古巴革命者当成了我熟悉的友人,我热爱他的眼神和他的无舌帽。我对这个革命者一生的想像因此出现了某些无稽的内容,我想像古巴炎热的旱季,甘蔗地一望无边,我想像切·格瓦拉在甘蔗田里砍甘蔗,手里拿着我熟悉的古巴刀,我还把他出身高贵的母亲想像成一个普通的农妇,她从山冈上的茅屋里端出一盆清水,等待着儿子从甘蔗田归来。我没有见过他母亲的照片,所以在我的想像中那个南美洲母亲的形象与我母亲是一样的。我清晰地看见那个母亲倚门望子的表情,就像我母亲在七十年代的一些深夜倚门等待我哥哥归来一样。

  而且我看见那个美洲母亲返身走进茅屋,再次出来时她的手里拿着一把jī毛掸子。

  独立纵队(上)

  小堂告诉他表哥,他所以在香椿树街成为光杆司令,主要是处于一个不利的地形。这都要怪他家的房子不前不后,不东不西,孤单单地坐落在化工厂的边门旁。gān脆他要是住在化工厂里也行,可他偏偏就住在外面,这样他既不是化工厂宿舍楼的孩子,也不是葵花里千勇他们那一伙的,他就只有一个人。表哥安慰他说,别怕,有人欺负你找我。小堂那天跟着表哥在游泳池学游泳,他看着表哥雪白的细瘦的大腿,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对千勇的哥哥提过你的名字,他说他不认识你。表哥有点尴尬,说,谁要他认识我?我是西大街独立纵队的。他看看小堂,突然嘻地一笑,说,你也是独立纵队的嘛,回去就告诉他们,谁也别来惹你,你是香椿树街独立纵队的司令员。

  小堂在西大街他姑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提着一个西瓜回到了香椿树街。才离开了一天,街道就显得陌生了,桥下水果店的柜台后面出现了一个年轻的从未见过的女店员,她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一边说一边咯咯地放肆地笑着。有个男的半蹲在装满毛桃的箩筐旁边,屁股向大街的方向翘着,小堂看见那个女店员突然挥手在那个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啪的一响,小堂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发现柜台后面的人抬头向他这里张望,就扭过脸快步跑过了水果店。小堂扭着脸笑,他的这种怪模样引起了丰收的注意,丰收正守着他奶奶的凉茶摊子,他惊讶地看着小堂和他手里的西瓜,他脑子坏啦?丰收冲着小堂骂,走路还咧着个嘴笑,偷西瓜啦?小堂指了指水果店,一时不知该怎么描述水果店的事情,就简单地说,打屁股!丰收却仍然瞪着小堂:脑子坏了?丰收虽然以前跟着千勇,但现在千勇把他开除了,小堂现在不怕他,他对丰收说,我的脸归我使用,要笑要哭随我的便,关你屁事!丰收被小堂这句话镇住了,他嘴里咦咦地叫了几声,猛地眼睛一亮,对小堂说,你他妈的别神气,千勇要找你算账!小堂这时候已经走到浴室门口了,小堂的脚步应声停顿下来,他站在浴室门口,回头向丰收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丰收埋下脑袋看起了连环画,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因此无法判断丰收的话是真是假。小堂环顾着正午时分空寂的街道,一种非凡的勇气从天而降,小堂突然向丰收叫喊了一声,我谁也不怕,我是独立纵队的!

  临近葵花里的时候小堂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喧闹声,那种声音由哑铃、石锁落地的声音和男孩们起哄吵闹的声音组成。小堂听见一个男孩尖叫着,开除,开除他!那是千勇的声音。小堂有点心神不定,他看见葵花里的门口有两个男孩守着,一左一右,像是两个哨兵。小堂知道他们确实是千勇的哨兵。葵花里的门上现在有一行字:出入葵花里请出示通行证。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当然是出自千勇之手。千勇的哥哥千刚是香椿树街青年的领袖人物,千勇就狗仗人势称王称霸,谁都知道千勇狗屁不如,可谁都知道千刚厉害,所以男孩子们就投靠了千勇,他们觉得投靠了千勇就是投靠了千刚。小堂远远地看见豁嘴叼着香烟走进葵花里,并没有出示什么通行证,豁嘴是千刚的朋友,他不用遵守千勇的规定。小堂知道那种画在硬纸板上的通行证只是针对他们这一拨男孩的,他也知道街上有好多男孩向千勇jiāo了一块钱,得到了那张通行证。丰收曾经问他有没有买葵花里的通行证,小堂说,买它gān什么?谁要到葵花里去?去那儿就是看千刚他们练身体,又不让你练,有什么用?小堂现在想起了这件事,他猜丰收一定去向千勇检举了,如果千勇真的要找他算账,一定与这件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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