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中短篇小说选_苏童【完结】(60)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他们看见雪莱的双手分别抓着一瓶白酒和一瓶葡萄酒,你们在吵什么?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了吗?雪莱一边喊叫着一边用一只酒瓶撞击另一只酒瓶,他就这么走到老毕身边,吸紧鼻子在老毕的脸上嗅着,你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那怎么行?雪莱推了老毕一下,他说,来喝酒吧,男的喝白酒,女的喝葡萄酒,你们这些人真可怜,你们不是还有一点勇气,一点忧伤?你们需要面对的不是你们的肚子,是这个荒凉的世界,这个世界即将毁灭,难道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吗?

  疯子,小林朝老毕眨了眨眼睛,但谁能看得出来老毕对雪莱是饶有兴趣的,老毕用异常崇敬的目光望着雪菜,不停地点着头,说的对,世界总有一天会毁灭,老毕说,喝酒当然好,喝完了酒又怎么样呢?我们主要是想吃点馒头米饭什么的。

  喝完了酒下海去游泳,雪莱挥着酒瓶说:我们每天都在月光下游泳。

  我们不要游泳,我们要馒头,小林在一旁嚷起来。

  游完泳再回到帐篷,我们大家来朗诵诗歌,雪莱用酒瓶指着我们每一个人,用一种庄严的声音说,你们别无选择,只有诗才能拯救你们大家了!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个疯狂的夜晚,摄影爱好者们被雪莱身上的某种神秘的魅力所吸引,纷纷涌进那座狭小的帐篷,包括满腹怨气的小林。帐篷里显得杂乱而充满诗意,诗意主要来自满地的野花和挂在墙上的两把吉他,由于饥饿的缘故,客人们忽略了诗意而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一堆罐头,小林第一个动手打开了一听午餐肉罐头,小林一边láng吞虎咽一边说,这种东西换了平时送给我也不吃。豆豆狠狠地瞪了小林一眼,小林又说,你们每天就吃这种东西?每天吃这东西还能活着,这简直是奇迹。豆豆便一把夺下小林手里的罐头,递给一个女孩,然后她用一种高傲的蔑视一切的声音说,像你这样的庸人无法理解我们,我们就是创造奇迹的人。

  只有老毕在别人的帐篷里保持了应有的札仪和风度,他qiáng忍饥渴与雪莱侃侃而谈,雪莱瘦削的面部轮廓和梦幻者的表情使他想到某张照片中的人物,他想不起那是一张什么照片,也许那只是构想的一幅作品,因此老毕注视雪莱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与探求的意味。老毕向雪莱提出了他所关心的一系列问题,但他很快发现雪莱不在听他的问题,雪莱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他用一种非常悲伤的音调谈到死亡,同时对老毕和他的朋友发出直言不讳的抨击,你们的脸上洋溢着快乐,但这种快乐只能bào露你们的愚昧,你们容易感到饥饿,那不是健康的标志,那只能说明你们是一群胃口很好的行尸走肉,雪莱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说,我与你们不一样,我从八岁开始思考死亡,从十岁开始拒绝世俗的生长,你可能想象不出,我十岁那年就走上流làng之路,风餐露宿,làng迹天涯。12岁那年我学会了弹吉他,学会唱歌作曲,18岁那年我迷上了诗歌。你别误会,我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类诗人,我所有的诗歌都写在山坡上,荒原中,还有这些沙滩上,它们从不发表。到了20岁我开始在太阳和月光下思考,我思考了整整七年,你猜我得出了什么结论?说出来你会吓一跳的,我厌倦了生命,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知怎么老毕在雪莱面前有点自渐形秽,况且老毕当时再也无法忍受qiáng烈的饥饿感,他的脑袋开始追逐着别人嘴里的食物转来转去,当雪莱在谈他的死亡计划时,老毕竟然听而未闻,他接过了小林递过来的一块炸凤尾鱼,这条罐头鱼几乎成为他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鱼,老毕吃鱼的时候终于忘记了应有的礼仪,吃得啧啧有声,因此忽略了雪莱哀伤的眼神和他的那声沉重的叹息。

  那确实是一个疯狂的夜晚,老毕后来也这么对我说,他说那个夜晚有一种神秘的魔力在推动他们,女孩豆豆在海滩上chuī响了海螺,在海螺的呜咽声中他们像一群鱼扑向大海,纷纷跳进了冰凉的海水之中,所有的人,包括两个女孩,都向着夜空和海洋发出了青chūn的呐喊,后来一个女孩先对着月亮哭泣起来,另一个女孩接着也号啕大哭。女孩们突如其来的哭声受到了小林他们的嘲笑,但是他们的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夜海中就响起了男人特有的粗哑低沉的哭泣声,老毕坦率地承认,那天夜里他也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老毕qiáng调说那天夜里金寨海滩上存在着一种神秘的魔力。

  那是雪莱事件发生前的夜晚,当一群摄影爱好者从海水中爬上沙滩时,他们意外地发现那对情侣没有下海,他们在夜色中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饮酒过度的雪莱已经睡着了,他们看见豆豆把雪莱的脑袋抱在怀里,她的神态让人想起怀抱那稣的圣母。

  是小林首先提出了大家的疑问,他对豆豆说,他让我们去拥抱大海,自己怎么不去拥抱,他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豆豆朝老毕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放低声音。雪莱他不会游泳,十岁那年他差点淹死在huáng河里,豆豆抓起一把huáng沙盖住雪莱光luǒ的双脚,她仰起头环顾着摄影爱好者们,其实雪莱很害怕水,你们不会懂得那样的恐惧,他害怕水。

  老毕他们一时都愣在海滩上,他们突然发现雪莱是金寨海滩上唯一一个不游泳的人,这个发现使他们更加关注雪莱,他们凑近了去审视雪莱的睡态,那张苍白而安祥的脸使人怦然心动,只有饶舌的小林说了一句非常刻薄的话,他怕水还到海边来?小林说,真正的诗人雪莱死于海滩,难道这位假雪莱也要步他后尘吗?

  小林的话无疑是过于刻薄了,豆豆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转过脸来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盯着小林,你们这些人,自以为在海水里扑通了几下就拥抱了大海,他与你们不一样,豆豆的手指温柔地滑过雪莱的眉峰,最后停留在他光洁的前额上,这里面装着多少思想呀,她说,你我都身在海边,可是只有他懂得大海的意义。

  小林嘻地一笑,说,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大海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这样的庸俗之辈永远也不会理解的,豆豆的脸上掠过一种居高临下的微笑,她说,告诉你也不会相信的,雪莱将在他的生日走向大海,他与你们不一样,他一去不回,一去不回,你懂了吗?

  还是不懂,小林摇着脑袋说,就是我那样的好水性,游上几里远也得回岸,他是秤舵子,怎么可能不回岸呢?

  老毕当时对小林的玩世不恭很恼火,他隐隐地觉察到了什么,但未及批评小林,女孩豆豆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豆豆用一双泪眼注视着海滩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了,我们不是到这儿来旅游的,她说,雪莱选择了金寨作为他的归宿,再过三天就是他的生日,他将在自己的生日海葬,海葬活人,这回你们该懂了吧?

  摄影爱好者们目瞪口呆,很明显他们遇到了一件闻所未闻、石破天惊的事情,所有人脑子里同时浮出一个问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谁都不愿提出自己的问题,似乎每个人都意识到,面对这对情侣许多问题便显得浅薄而庸俗,他们恰恰是一群反对浅薄和庸俗的人。据小林后来的描述,他们五个人一齐俯下身弯着腰凝视雪莱的睡容,雪莱醉眠不醒,他脸上忧伤而凝重的表情看上去就像圣洁的耶苏,所有人都清楚地预感到这个人必将载入史册,因此他们的目光就像原始人初见火种的目光,有点恐惧,有点狂喜,有点茫然,也有点贪婪,他们谁也不敢去取自己的尼康相机,美能达相机,他们就用各自的眼睛记录一个传奇人物的形象,他的苍白失血的脸庞,他的瘦削修长的四肢,他的柔软蓬乱的长发,还有他长发问那些细碎发亮的沙子。

  荒凉的金寨海滩充满了一种奇橘的气氛,两顶帐篷像两个怪物盘踞在空旷的海滩上,而在两顶帐篷间来回走动的青年引起了本地渔民的注意,几天来那群青年总是在海滩上无所事事地闲坐着,聚集在榕树下补网的渔妇们有时停下手里的梭针,朝他们指指点点的,渔妇们在观察海滩上的人,而海滩上的人都在观察雪莱,他们在观察一个人一生中最后的生活,那样的目光不免有点躲躲闪闪的,而且多少透露了一种等待的心情,不用掩饰地说,五个摄影爱好者,不管是男是女,他们都在等待雪莱海葬的日子。

  老毕是他们中间最年长最成熟的人,在等待海葬的最后一天,他曾经试图说服雪莱放弃海葬的计划,老毕站在雪莱七八米远的地方对他说,你不能用死亡换取诗意,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可贵呢?

  你错了,诗意有时与生命并存,有时却与死亡并存,雪莱说,现在我要创造的是死亡的诗意,而不是生命。

  你舍得抛下豆豆,她那么爱你,老毕不甘心地说,难道爱情也不能让你留恋吗?……

  老毕觉得他的语言在雪莱面前总是如此乏力,老毕斟酌再三,决定说服豆豆,让她劝阻雪莱无疑是更有效的,但是当老毕带着他的学员走进帐篷时,看见豆豆正在烛光下做针线,她的手中抓着一块白布,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无声地落在白布上。从女孩忧伤的眼神和坚毅的表情中,老毕敏感地意识到她面前所有的劝说也将是徒劳无用的。

  我知道你们来gān什么,请你们不用说了,豆豆说,我只希望你们保持安静,这种时候,我们只需要安静。

  你在缝什么?一个女孩怯生生地问豆豆。

  缝一件白袍,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圣洁的衣服,豆豆说,到时候我要亲手给雪莱穿上。

  我们可以帮你一起缝吗?另一个女孩问豆豆。

  不,你们不可以,豆豆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说,我必须亲自给他缝制这件白袍。

  豆豆的决绝使老毕他们怏怏不快,他们走出帐篷,一个女孩带着腔先嚷起来,她凭什么像个女皇一样对我们说话?那么傲慢,那么居高临下,好象要海葬的不是雪莱,好像是她自己。另一个女孩则恶狠狠地说,她不是女皇,是女巫!

  老毕觉得两个女学员的反应过分了,无论如何,他相信豆豆脸上的眼泪是由爱情与痛苦酿制的,他们无权指责豆豆,见死不救在金寨不是错误,而是一种默契或者说是一种配合,这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情是他们无力挽回的。老毕搓着手沉吟了一会儿,最后对他的学员说,算了,我们就保持沉默吧。

  他们回到海滩上便看见了雪莱为自己做的奇妙的祭礼。他们看见雪莱在沙滩上挖了27个坑,是小林一个一个数出来的,一共27坑。他们看见雪莱一次次来往于海水沙滩之间,掬起27捧海水洒在每个小坑里,有人小声地说,27岁,他今年27岁,这种解释也许是简洁合理的,他们每个人都想亲耳听到雪莱对祭礼的解释,但你想想当时海滩上那种可怕的气氛吧,谁敢轻易地破坏那样的肃穆,谁敢轻易地破坏那样深沉的诗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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