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血_苏童【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舒农就是从这夜起开始偷窥他父亲和丘玉美的隐私的。

  舒农一边偷窥一边学猫叫。

  舒农想像他是一只猫,他一边偷窥一边学猫叫。

  每次都有一只白色的小小的东西从二楼窗口丢下去,落在河里。舒农看不清那是什么,他只知道是父亲用的东西。有一回舒农从楼顶上下来,径直走向河边。他看见那东西漂在水上,像一只瘪破的气球。他捡起一根树枝把它挑上了岸,在月光下它白得耀眼,抓在手上的感觉就像一只小动物,柔软,滑溜。舒农把它藏在口袋里带回屋去睡觉。睡了一会儿舒农突发异想,他把那只套子掏出来,擦gān净了,然后他屏住气把套子套在自己的小家伙上面,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进入舒农的意识。舒农这夜睡得十分香甜,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没有遗尿,他很高兴,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传说河里打捞的套子止住了舒农的毛病,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以不相信这种传说。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知道舒农在十八号楼顶上的夜游。直到老舒有一次发现抽屉里的钱少了两块,他去翻两个儿子的口袋。在舒工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块多钱和一包香烟,在舒农的口袋里却发现了三只避孕套。显然,避孕套的出现更让老舒惊诧和愤怒。

  老舒先把舒工绑在chuáng上,老舒对儿子的责罚在香椿树街以独特著称,老舒从儿子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燃了猛吸几口。他问被绑紧了的舒工,“你想抽吗?”舒工摇头,老舒说:“给你抽,你不是想抽烟吗?”老舒说完就把点燃的烟塞进舒工的嘴里,舒工被烫得嚎叫起来。老舒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叫喊,老舒说:“别鬼嚎,烫就烫这一下,烟马上就灭,明天你想抽烟还可以抽。”

  对于舒农的责罚比较麻烦,因为老舒摸不清舒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舒把舒农叫到小房间来时忍不住想笑,他把那三只避孕套摊在手上,问舒农: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河里,我捞的。

  “你捞了它想gān什么?你不是chuī泡泡玩吧?”

  舒农不说话了。老舒看见儿子的眼睛突然闪烁出一点很深的绿光。然后他听见儿子声音沙哑地说:

  “那是你的。”

  “你说什么?”这时候老舒意识到出了问题,他卡住舒农的脖子摇着那个小头颅,“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舒农被卡得脸色发紫,他不愿说话,只是茫然地盯着父亲,他的目光从父亲的脸部下伸,越过那个粗壮的身体,最后落在父亲的裤dòng处。你在看什么?老舒开始刮儿子的耳光。舒农微微侧过脸,但目光固执地定在父亲的裤dòng处。他又看见了那种幽亮的蓝色,蓝色使他有点晕眩。老舒开始抓住儿子的头发将他往墙上撞,你在偷看什么?你他妈的在偷看什么?舒农的头一下一下撞着墙,他不觉得疼痛,他看见眼前蓝色光点像蜂群飞舞,他听见有一只猫在楼顶那儿狂叫,猫叫声与他融为一体。

  “猫。”舒农舔舔被打碎的牙龈,无力地说。

  老舒不明白儿子在说什么。“你说猫在偷看?”

  “对,是猫偷看。”

  香椿树街的人们从十八号窗前经过时,看见老舒在拼命揍舒农。他们聚在窗外观看。香椿树衔认为男孩都是揍大的,他们习以为常。让人疑惑的是挨揍的舒农,他不哭叫,他好像有能力忍受任何皮肉之苦,这与往日迥然不同。

  “舒农怎么啦?”窗外有人问。

  “尿chuáng!”老舒在窗内回答。

  没有人有疑问,舒农尿chuáng的事在香椿树街早已众所周知了。香椿树街人对事物很敏感,但不善于采用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方法,当舒农的破坏倾向初露端倪时,他们仍然相信舒农十四岁了,舒农还在尿chuáng,其它的一无所知。

  舒农十四岁那年已不再尿chuáng,但是没有人相信。或者说人们对舒农尿chuáng感兴趣,但对他不尿chuáng却不感兴趣。譬如舒农的头号仇敌涵贞,涵贞一边跳皮筋一边唱:

  一四七二五八

  舒农是个尿chuáng胚

  涵丽很少跟她妈妈说话,涵丽曾经对要好的女同学说,她是个骚货,我瞧不起她。

  有人猜测涵丽是知道自己的血缘故事的。香椿树街的女人中有一半是丘玉美的仇敌,她们会告诉涵丽。更关键的是涵丽那么聪慧早熟,即使没人说什么她也会有所察觉的。纸怎么能包住火?

  好多年了涵丽不跟老舒说话。涵丽十六岁生日时老舒买了一条围巾送给涵丽,涵丽装耳聋把老舒晾在楼梯边。老舒把围巾给丘玉美了。丘玉美要把围巾给涵丽围上,涵丽一把抢过来丢在地上,还吐了一口唾沫。

  “谁希罕?不明不白的。”涵丽说。

  “老舒喜欢你才给买的,别不识好歹。”

  “他于嘛要喜欢我?不明不白的。”

  “你说什么不明不白的?”

  “你们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给我说个清楚。”

  “我没脸说。”涵丽突然捂住脸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从镜子的反光中她看见母亲弯下腰拾起了那条花围巾,母亲脸色苍白得可怕。涵丽希望她扑上来撕扯她的头发,这样她们可以厮打一场,释放一点互相积聚的怨恨,但丘玉美只是绞着那条围巾说不出话。涵丽心中又对她产生了一丝怜悯,涵丽就呜咽着说,“我不要,你把它给涵贞吧。”丘玉美收起了围巾,第二天她围着围巾上街,再到后来是涵贞围了老舒送的围巾。涵贞围着那条围巾上学,对人说是她妈托人从上海捎来的,她妈爱她不爱涵丽。

  涵丽对她爸爸老林却孝顺。实际上香椿树街对涵丽的赞赏一半就缘于此。老林在街上下棋的时候,涵丽给他送饭送茶,回到了家涵丽给老林打洗脸洗脚水,涵丽甚至经常给老林剪指甲,丘玉美对人说涵丽想当老林的姐姐,涵丽跟她爸的关系就像姐弟一样。别人问丘玉美,那你呢,你觉得舒服不舒服?丘玉美说我随便,涵丽对他好,省了我一份心。

  譬如这天下雨了,雨水打着十八号屋顶的铁皮管,傍晚湿润而寂寞。老林在楼梯口搓着手,他在找伞。老林从来不知道家里的伞放在哪里,他推开涵丽的房门说,“伞呢?”涵丽看着他不说话,老林就四处乱翻,结果找出一把散了架的破纸伞,他撑了半天也没撑起来。涵丽说,“下棋下棋,这么大的雨还要去下棋,淋病了没人管你。”老林把破伞往地板上一扔,“伞呢?这家里就没把好伞?”涵丽说,“就一把好伞,让她撑出去了。你就不能在家呆会儿,不下棋就不能过吗?”老林叹了口气,老林说,“这日子,不下棋又能gān什么,操他妈的。”老林说完自坐到桌前摆起棋来,摆着摆着看见涵丽坐到了他对面。

  “我跟你下一盘。”涵丽说。

  “别捣乱,你不会下。”

  “我会,我看你下都看会了。”

  “那好。”老林想了想,“让你车马pào?”

  涵丽看着老林的手不说话。涵丽那天有点奇怪。

  “让你双车一pào?你自己说吧。”

  “随便。”

  老林拿掉了自己的双车一pào,让涵丽先走,涵丽走了个当头pào就再也不挪子了。涵丽的心显然不在棋上。

  “爸,你跟她为什么不在一个房间睡?”

  “你下棋,别瞎问。”

  “不,我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她讨厌我,我讨厌她,gān嘛要在一个房间睡?”

  “可是夜里她房间里有动静。”

  “她梦游,夜里睡不安稳。”

  “不,我听见楼下老舒——”

  “你下棋,别胡说八道的。”

  “大家都说老舒和她——”

  “烦死了!”老林抓住个棋子敲着桌面,“我不管他们的事。”

  “你gān嘛不管?是你自己的事,你知道人家喊你什么?”

  “闭嘴,我心烦!”老林站起来抓住棋盘往涵丽那儿一掀,老林吼道,“都是混蛋,都不让我活痛快!”

  老林抓起那把破伞跑下了楼。外面的雨水打在铁皮管上,使这个huáng昏寂寞而湿润。涵丽跪在地板上一颗一颗地拾棋子,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在想爸到底是怎么啦?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啦?她听见楼外的雨声越来越响,香椿树街好像快被这场雨冲塌了。涵丽坐在地板上,觉得地板以及整座楼房都在渐渐下陷,楼上变得很黑,她跳起来去开灯,灯不亮,涵丽害怕起来,她跑到窗边朝楼下看,看见舒工也把身子探出窗外,他在收绳子上的那条蓝短裤,黑暗笼罩着香椿树街,惟有舒工的头顶上有一点亮。涵丽就朝楼下跑,她的脚步快疾如飞,震得楼梯咯咯摇晃。涵丽被一种模糊的绝望的思想攫住,她听见自己心里在说,谁也别管谁,我不管你们,你们也不管我。

  涵丽冲进舒家的小房间,坐在一张藤椅上喘气。舒工疑惑地看着她,“谁在追你?”

  “鬼。”涵丽说。

  “停电了,好像电线刮断了。”

  “我不是怕黑。”

  “那你怕什么?”

  “说不清。”

  “有我在,你就什么也别怕了。”

  舒工在黑暗中看不见涵丽的脸。他抓住藤椅弯下腰去看涵丽的脸,涵丽扭过脸去,辫梢在舒工的脸上掠了一下。

  “谁也别管谁。”涵丽说,“我再也不管他们的事,他们也别来管我。”

  “谁管谁?”舒工想了想,说,“自己管自己呀!”

  “不是跟你说。”涵丽说。

  “那你跟谁说?”舒工挑起涵丽的一丝头发,揪着。

  “跟我自己说。”涵丽拍舒工的手,拍不掉。舒工反而兴奋。“你他妈真有意思。”舒工把那丝头发扯下来看着,说,“挺长。”舒工抓着那丝黑发走神了。他又说,“挺黑。”他感觉到一种灼热的欲望撩拨着他。这种欲望从虚无凝为实际,它就是涵丽给予他的。涵丽现在就坐在他身边,涵丽的气息使他苏痒难忍,他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想他应该像夜里幻想的那样gān一回了,舒工突然抱住了涵丽,他迅速地伸出舌头在涵丽嘴唇上舔了一下。涵丽尖叫着想从藤椅上跳起来,但舒工拼命地舔她,舒工用手掌捂住涵丽的嘴,“你别叫,你要是叫我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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