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也想不到_路遥【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路遥



huáng昏来临后,自行车的高峰也过去了,街道上清慡了许多。我随意走着,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人民剧院的大门口。

这里像通常那样挤着许多人。我看了看广告。知道是省乐团在演出jiāo响乐。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来光顾这个令人喜爱的地方了。我想起了和贺敏一块看《甘地传》的情影……那时候心情是多么快活。谁能想到,后来事情会发展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呢?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还是我。

我看了看表,还没有演。我现在很想去听这个音乐会——

尽管省乐团一般说来,不可能演奏高水平的乐章。

jiāo响乐在这个城市才刚刚开始兴起。一般年纪大的人不来听,他们宁愿不厌其烦地去看那些老掉牙的地方戏曲。来这里的大部分是青年人,多数是男女结伴而来。

售票口的小门已经关闭了——说明票已售完。

我在最后一刻终于钓到了一张票。

我走进剧场,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心情不像是来听音乐,而是到这个地方来休息一下——我已经在街上瞎转了好长的时间,脚片了火辣辣地疼。

一开始就是一个大型jiāo响乐曲《北方的冬夜》。这是本省音乐学院一位副教授的作品。

我没想到,我一下子就痴迷地进入了音乐所创造的境界。

我增长住眼睛,陶醉在音乐之中。

在那美妙的乐典声中,我似乎置身于故乡冬天的夜晚。我看见清冽的月光照耀着荒凉的山野;山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从村子里伸出来,消失在远方黑黝黝的山弯里;古铜色的山岗静悄悄地屹立着。河道里,冰面闪耀着淡的微光;寒风chuī过山坡和原野,割去穗子的高粱秆和树枝上的柘叶发出了飒飒的响声。村子沉睡了,不时传来一声公jī的啼鸣和狗的吠叫。突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说书匠的三弦声,刷板的呱哒声……声音越来越近……现在已经是在一个弥漫着旱烟味的热气腾腾的土窑dòng里了。瞎眼的说书菝正在倾斜着上半身,醉心地弹着三弦,说着古朝古代的故事。农人们有的头低倾,有的大张嘴盯着说书匠的表情变化,一个个听得如痴如迷……窑dòng外面,风轻轻呜咽着,地上铺满银色的月光……河道里的那座小桥上现在似乎走过来了三三两两的人,烟锅的火光一明一灰……这些人进了村子,向那个传出说书声音的土窑dòng匆匆赶去…………当乐曲停止以后,我还完全沉浸在这一片梦幻之中。

以后再演奏了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听。

我在演出中间就离开了剧场,重新来到了街道上。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只有延点的电车哐当地行驶着,两条长辫子在空中的电线上碰击出蔚蓝色的火花。晚风迎面chuī来,给人一种舒心慡气的凉意。

我觉得脸上湿涔涔的,用手摸了摸,才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流泪了。我用手绢揩了揩脸,急匆匆地向机关走去……

过去的某种事不管怎样在人的感情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磨灭的痛苦,但一个理知健全的人总能够面对现实的——因为人不能掉头重返过去,而总得迈步走向前面。

这并不是说,薛峰和我断绝关系给我带来的痛苦已经消失。不,这伤口已经留在心上,很难痊愈。但我终归不是林黛玉,视爱情为生活的全部。如果是这样,当初我也不会来到这里,会留在他的身边的。在爱情以外,生活中还有我们更值得珍爱的东西——那就是劳动、事业和理想……

我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我的工作上。上万亩的花棒成活率相当不错。现在这些小东西已长到二三寸高了;嫩嫩的、灰绿色的jīng叶,即使在长期的gān旱中也显得很有活力——这是因为它们的根扎得极深——甚至比地面上的jīng叶都要长得多。花棒之所以能在沙漠里生长,就是因为它能把根扎在很深的地下,因此不怕gān旱。这小生命对人难道不也具有一种启发意义吗?旅人们如果远方向这里遥望,现在不会看见这里有什么变化——仍然是huáng漠漠的一片。只有亲临此地,你才发现这里已不再是荒凉,已经有了幼小的生命。

也许过不了几年,这上百个huáng沙丘,就要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并且有繁密的花朵点缀在其间。不用说,猖狂的毛乌素大沙漠将会又丧失它的一个前沿阵地。

这就是我的最大的安慰。

我整天在这些沙丘上转来转去,防止牲畜进去侵害,查看是否了蚜虫——我已准备好了乐果rǔ剂以对付这个敌人。

一个人在这些荒无人烟的地方转来转去,确实很寂寞。我唯一的谈心对象就是我的花棒。真的,我在心里不知对它就过多少温柔的话。当然,有时也和沙漠吵嘴,对着它那无边无际的大本营发出诅咒或者挑战!

在这期间,我同时准备我的下一个试验项目——栽桑树。我已经跑了周围许多的村子,搞子一些调查,总共只发现了不到十棵桑钵。但这些桑都是灌木类,像拧条一样,桑叶营养价值不大,叶片又小又粗糙,这里的人主要用于编织,从不养蚕,许多老百姓连蚕也没见过。

我准备今年十一月份从外地运来桑树苗,先在这里试种一百亩。当然,我知道乔木桑在这里不好越冬,这里最冷的气温有时要达到零下37℃。chūn夏少雨,桑苗长不起来,而秋天雨多,长得又太快,这样组织不充分,木质化不够,比较脆弱,越冬时很容易冻坏。

我在心里祈告我的第一批小桑树苗将能越过今年冬天。天明年,我就可以用南方耐寒的甜桑来嫁接了。我知道这件事的意义多么重大——如果我的试验能获得成功,这沙漠里将破天荒有了养蚕事业!这些日子里,我在农场也另外搞了点小小的革命。

我和吴有雄一块把一间闲置的仓库打扫gān净,开辟了一个文化场所,原一的一些报刊杂志都堆在曹场长的办公桌下,我们把这些东西都挪到了这里来。我把自己的一些书籍也拿到了这里。另外,我们把建场时上级奖给这个农场的几面锦旗,也从一个仓库的角落里翻开来,洗gān净,挂在了这里的墙上。这个文化室俨然像一回事了。连曹场工也乐呵呵地在这里转了几回。在我的qiáng烈抗议下,曹场长不得不派人修起了厕所。在这以前,农场的人都随地大小便。真气人,有些粗汉甚至大小便故意不避开我!不用说,在平时的生活中,我还是知吴有雄jiāo往最多。

他是一个极好学的人,对什么知识都有兴趣。

最后,他竟然把不适用本地耕作的小型拖拉机播种机和畜力播种机,重新组合配制成了一种新型的播种机,拖拉机和牲畜都可以牵引,拉起来轻便,开沟效果好,播下的种子疏密合理,容易通风透光。这个小小的改造已经引起地区农机局和农机研究所的极大重视,许多地方都在推广使用了。

他不仅喜欢机械知识,对于农业、牧业和林业方面的学问也很爱钻研,常来请教我一些有关专业方面的知识。

至于我自己,需要有雄帮助的就更多了。

我不想隐瞒我的感觉——我已经感觉到了:有雄对我怀有一种比友谊更深的感情。这不是说他已经向我表露过什么,而仅仅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不会错。

至于我,尽管我喜欢他,但我还并没有对他产生比友谊更高的感情。我的心过一直让薛峰占满了,没有给别的男人留下位置。就是现在薛峰已经离开了我,但我仍然不能改变多年所沉淀下的这种感情。对我来说,要把爱情再给另外一个男人是多么不容易啊!但我谅解有雄。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感情不含任何鄙劣的成分,而且从来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事,让我窘迫和为难。

至于我自己的事以后怎么办,我现在根本没有考虑——

让今后的岁月慢慢去回答这个问题吧……

八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家里整理一些资料,突然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说吴有雄到外地的一个煤窑去拉煤,结果碰上两个挖煤工人煤气中毒倒在坑道里,情况非常危急。他让人用绳子拴着腰,进去抱出了那两个工人,而自己却躺倒在了坑道里。当人们把他拉出来时,他已经昏迷不醒,现在已被送到地区医院紧急抢救……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是他已经死了!这消息就像谁用棍比在我头上猛击了一下。我的腿抖得连站也站不住。我们这里不通电话,城里的电话是打给公社的,公社又派人来传话给我们。事关重大,曹场长立即出发去地区医院。

我不由分说,也跟上他去了。

我们从公社坐班车来到城里,就急匆匆地奔赴地区医院。

到医院后,我们才知道有雄已经脱险——现在已经转到住院部了。我们只急忙赶到住院部。

按规定,这里只能有一个人进病房探视病人曹场长是领导,当然应该由他进去。曹场长进病房后,我惴惴不安地坐在走廊的一张椅子上。由于心情焦急,加上一天没吃饭,觉得头晕目眩,恶心得直想吐。我现在虽然知道有雄已经脱险,但心里仍然七上八下,怕有意外的变故。我现在越来越清楚,这个人的一切方面都是多么可贵。曹场长出来后,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说:“情况好着呢!哎呀,把人吓死了!有雄真是舍己忘生的英雄的人物!”就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某种真诚——为此,我这一刻甚至原谅了他的许多缺点。当天下午,我在街上买了许多东西回到我们林业局。我在一位同事的家里,利用他们的锅社,给有雄做了一些饭菜。

当我提着这些吃喝走进他的病房时,他一下子从chuáng上坐起来,对我笑着。我看见他眼里旋转着泪水。

我自己的眼睛也cháo湿了。

他首先告诉我,他什么事也没,只是“睡着”几个钟头罢了。我把盛好的饭菜递到他手里,就在他chuáng边坐下来。

他吃得很香,就像平在农场一样。我看着他这时候还是那副láng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他看我笑,也笑了,说:“医生让我多住几天,可我什么事也没了。我想回家里息养几天,这里那股药味我实生受不了……”这时候,一位护士进来,对有雄说:“地区报有几位记者要来采访你……”有雄一下争了,放下碗筷对护士说:“千万不敢让他来!叫他们饶了我吧!这么屁大一点事,传播出去我就不要想巡生了!你就说我生命垂危,不能会客……”

护士被他逗笑了,对他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这就是吴有雄。他把这种事当做一种灾难。

第二天,什么人也说不下,有雄非要回家不可。地区卫生局只好派了一辆小吉普车送这位犟脾气的“英雄人物”回家。我和曹场长也随车回来了。

车到我们农场时,有雄叫我们回场去,不必送他回家来了。曹场长看他体状况基本恢复正常,也就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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