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_苏童【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哑佬卧在一堆枕木上养jīng气时,发现洼地里有片葵花杆子cháo水似的涌动,浮出一个红影子。原来是个女人,正从路坡下面爬上来。哑佬直愣愣地瞧那女人钻出了葵花地。她背上压着一个鼓鼓的包裹卷,越过铁道时她抬手掠了下被风弄乱的头发。女人朝他走过来,笑着,哑佬从没看见过女人这样白得像玉石的牙齿。“大哥,你们这儿,”女人顿了顿,迟疑地问:“见到一个耍猴人过去吗?”这年有八个耍猴人走过龙家湾了,哑佬算计着。但他不知道女人说的是哪一个。哑佬对她咧嘴一笑,很鄙视地捏捏自己的嘴,然后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字:

  “不。”哑佬讲不出完整的语言,但是学会了说这个“不”字。不知道女人懂没懂哑佬的意思。她站在月台下面的某片yīn影中,朝铁道两侧四处张望。暮色渐渐浓重,漾开了覆盖住洼地里的向日葵林,那些黑压压的jīng杆乱挤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倒伏声。“这地方葵花儿真多呀。”女人自言自语。“不。”哑佬想说夏天才是葵花世界,那会儿龙家湾的人眼睛里全是金huáng色的的花盘摇啊摇的。女人侧过脸注意了哑佬的神情,恍然地又一笑,哑佬忽然想到有的女人就像一株夏天的向日葵,美丽而蛊惑人心。

  哑佬就把陌生女人往老锛子的办公室里带。老锛子是龙家湾的站长。他一天到晚在房子里描描划划打电话接电话的,但是老锛子关照过,站上来了什么古怪的人得带到他的办公室里来,站在门边上就行了,不准走到他身边去。于是那个女人就倚着门,从哑佬宽阔的肩背后打量着老锛子的办公室。老锛子的斜眼从老光镜片后深沉地测量着女人的行踪。“从南面来的?”“从南面搭火车来的。”

  “怎么又不搭火车了?”

  “没钱啦,半路上给撵下来的。”

  “你一个女人跑出来东làng西颠的gān什么?”“我找我男人呐。大哥,你看见一个耍猴的过这儿吗?”“咦,你这么个漂亮女人连耍猴的都拴不住还能gān什么?”老锛子瘪起嘴摇着头,从耳朵上挟起一支圆珠笔,端正地在什么纸上一连画了好几个圈圈。老锛子花白头发的脑壳转也不转了。办公室的四壁都有葵花杆子黯淡地立着。“你回家乡吧,耍猴人走遍四方,上哪儿去找?”“我不回。他把我当姑娘时的银项圈当猴套呢,他死了我才不管,那猴子死不了,银项圈也烂不掉,追到天边我要把银项圈追回来。”女人倚着门,水亮的短发髻焦躁地磨擦着原木门框,背上的花花绿绿的包裹卷碰到了一捆葵花杆子,葵花杆子就沙沙鸣响着倒在女人的脚边。

  老锛子回过头隐晦地朝陌生女人笑,笑了一会又瘪起嘴说:“你留在这儿等着他回来吧,耍猴人不认路,都沿着铁路走,都要走过龙家湾的。”“那死鬼不会回来了,他把我的银项圈都带走了。”“留在这儿吧,马上龙家湾就下来葵花籽了,等瓜子嗑完了,你家耍猴的也回来了。”

  “你这老家伙真是的,我gān嘛要听你的留下来嗑瓜子呢?”“留下来吧,给站上gān点活攒点钱再回家。”女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低垂下去,突然显出了柔弱的模样,她朝哑佬望了望,哑佬的脸上充满了笨拙的诱惑。她转过脸去看墙边四角里的葵花杆子,葵花杆子都歪斜地站着,发散出夏天的气息。“我走不动了,就在这里等他吧。”女人叹息了一声。老锛子和哑佬看见陌生女人一下子就瘫软地坐下去了。她很累。她一低头哑佬就看见那团发髻里插着一支奇怪的头簪,那头簪像一把小刀的形状,锥顶闪着一点冷光。每天一早一晚,龙家湾有黑龙般的货车靠站。戴鸭舌帽的司机发现了这小站产生的些微的变化,矮房前的晾衣绳上竟飘开了花花绿绿的女人衣物,空气中也因而夹杂着一丝讨人喜爱的温情的气味。“哑佬,你娶老婆了吗?”司机们朝扛货包的人群嚷。“不。”哑佬极艰难地吐出一句,眼睛却快乐而多情地转动着,去寻找女人银月。银月远远地闪现在秋天的向日葵林里,在哑佬的视线里,穿huáng衫子的银月就像一株向日葵沿着路坡滑动,画出一些huáng灿灿的图案,把他的眼都晃迷糊了。银月在割草,秋天的草都gānhuáng了,银月就割满坡上gānhuáng的草。她给龙家湾的男人们蒸好吃一天的馒头就下坡了。银月割了那么多草,全都懒懒地码在月台上,gānhuánggānhuáng的,码成一座座憔悴的小山包。哑佬卸完车就常常光着膀子在那些gān草堆里绕来绕去,变化着走出各种路线,对这套动作有着孩童的痴迷。“哑佬,你在找什么?”老锛子花白的脑袋探出窗户。“不。”哑佬像蛇一样贴着草堆游,游出一个波làng形。“在找女人么?混蛋哑佬!”老锛子对哑佬狠狠地唾了一口。看看那些草垛,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要把月台盖满了,老锛子说:“银月割那么多草gān什么?真他妈会瞎搞,站台上怎么能晒草呢?又不是在她们的庄子里。”

  哑佬站住不动了。他听见远远地从向日葵林里飘过来银月唱的徽州小调,沙哑而伤心的。他眼睛却分明被草垛里的某一片光亮吸住了,哑佬的两只手鲁莽地去捅那片光亮,gān草垛微微倾颓了,叮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哑佬的脚下。是一支头簪,银亮亮的,仿佛古怪的小刀儿闪着光,照亮呆立的哑佬。哑佬捡起银簪chuī了chuī,没有灰尘,却chuī出一股类似向日葵的淡淡的香味。哑佬朝路坡那里张望,银月的huáng衫子已经滑落到坡底,在一片葵花杆子和gān草丛中间一点点地闪烁。银月你这个怪女人,割这么多草gān什么用呢?

  后来哑佬把那支银簪藏在宽宽的裤腰带里,他粗粗地喘着气,又闭上眼睛。眼里便湿热得很,全是夏天的向日葵作着温情的燃烧。银月,银月,你割这么多草gān什么用呢?“站长,我的簪子丢了。”女人脸色煞白地站在老锛子的办公桌前,身上的衣服被汗泡湿了,裹紧了胸部。女人浑身都落了星星点点的草棵子。

  “簪子丢了?”老锛子在表格上画着他熟稔的圆圈儿,说:“掉在葵花地里了吧?谁让你鬼迷心窍样地割草,割,割,这下好,把簪子给割丢了。”

  “丢了。我漫坡都找过了,没有我的银簪子。”“真丢了?再找找吧,龙家湾丢不了东西。”“我活不下去了。那簪子和银项圈是成天地的,项圈让那死鬼偷跑了,簪子怎么又不见了——天老爷,我活不下去了。”女人紧紧咬住的发紫的嘴唇猛地启开,冲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哽咽,那声音像石头碎裂一样发散出蛮力,办公室四壁的葵花杆子莫名地震颤起来。老锛子坐不住了。“银月,别急,说不定簪子让谁捡到了呢?”“我出来追银项圈的,怎么想到簪子也会没了呢?那簪子和银项圈是成天地的,一只都不能缺呀。天老爷,我活不下去啦!”女人的哭声渐渐流利了,舒畅了,渐渐又像母shòu一样低沉地呻吟着。女人的眼里充满绝望,灰黑一片压得老锛子的办公室也喘不过气来。老锛子抱住花白的脑袋摇晃了一会,用棉花团擦着镜片,女人在镜片里缩成一团地哭。“你这女人哟,你这样可真是活不下去了。”窗外正过了溜铁皮车,铁轨铮铮地响了半天,车头冒出来的黑烟灌进老锛子的办公室,老锛子便用手去扑打那蔓延的黑烟,等黑烟散尽,银月已经不见了。老锛子赶到门口,看见银月在月台上追着那溜铁皮车,huáng衫子被车轮下面的劲风chuī着,鼓dàng起来,如同野蛱蝶嘤嘤地要起飞的样子。“银月,你gān什么?”老锛子在狂吼起来。“耍猴的,有耍猴的——”银月的声音被火车声卷过去。“银月,你回来啊别追车啊——”老锛子去抓红信号旗了。“车上有耍猴的——”银月的声音又被火车声卷过来。老锛子明白了什么。他猜银月跑累了就会回来的。老锛子在他的办公室里站了会,把墙角上总是莫名其妙倒下的葵花杆子扶起来。他又想起银月的事,这世界这么野蛮旷大,银月的头簪和项圈到底在哪里呢?

  晚上下了秋露,银月沿着铁道走回来时,人影儿带着一层朦胧的水色。浓重的露水将这个女人画在龙家湾小站的月台上,画成一株硕大的向日葵。

  “你看见你男人啦?”老锛子举起巡路灯照亮了银月。“我看见了,清清楚楚的一个耍猴人,还有我的银项圈,挂在猴子的颈上,我追上去怎么就不见了呢,要不就是我没追上?”“不一定是你男人,这铁路边过的耍猴人多着呢。”银月的脸在昏huáng的灯光里现出了半边轮廓,老锛子便觉得这个女人有一半枯槁憔悴,另一半却惊人的美丽了。那几天里,龙家湾人都疯了似地散在长长的铁路路坡上,乱七八糟地寻找一个女人丢失的银簪子。男人们的大脚丫子踩倒了大片大片的葵花杆子,不少的葵花叶葵花杆碎裂了,咔喳喳痛苦地响起来。哑佬躲在银月割下的草垛子后面,狡狯而得意地张大嘴,俯瞰路坡下面忙忙碌碌的人影。哑佬知道他们找不到那支银簪子。银簪子是有光亮的。他们找死了也见不着那点光亮,路坡下只有黑乎乎的粘土,黑乎乎的秋后的向日葵。没有银月的簪子。“哑佬,你捡到一支银簪子了吗?”老锛子多次虎着脸bī问哑佬,企图从那双野shòu般迷茫的眼睛里找到什么。“不。”哑佬仰着头说。他的两只手坚实地护着肮脏的散出汗腥气的腰带,轻轻地摩挲着。

  银月走过哑佬身边时没有这样问过,她相信哑佬是个老实人,捡了她的银簪子不会不还她。银月见了哑佬总是要笑,哑佬就觉得那女人的银簪子正以小刀似的顶口一下一下地捅着他,他按住腰带下的簪子,还是觉得疼。哑佬不要这女人对他露出玉石样的牙齿,笑。

  “不,不。”哑佬这样拼命地喊,但发出的声音却极小极沉闷。失魂落魄的女人听不懂哑佬的话。

  一天清晨,龙家湾人发现那个从南面来的女人失踪了。留下好多gān草垛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风很大,掀起一缕缕gān草漫天飞舞,站上的人们不知怀了一种什么心情,都冒着风聚过来看风中的gān草堆。风不停地挟走枯huáng的轻飘飘的gān草,清冽的空气中满是细小的尘土和gān草根腐烂的味道。老锛子披了大衣出办公室,望着随风飞扬的gān草,那张老头的脸上浮现出人世的苍茫:“银月那女人又去追耍猴的啦。可是她的银簪子掉在我们龙家湾呢,现在她身上什么都没了。”

  那天的风劲少有,刮得小站房顶上的龙家湾三个字也像向日葵林一样倒伏下来。人们的头上身上落满了细草棵子,却都朝灰蒙蒙的铁路尽头望,铁路尽头就是灰蒙蒙的什么也没有。银月那女人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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