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_苏童【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预计这个城市的水塔到下个世纪超过一千座,而新水塔的外观和内部结构目前也是个谜。

  乡村

  百岁老人死于乡村的夕暮时分。

  百岁老人先是坐在灰房子的屋檐下面,坐在一只楠竹小板凳上,他的胡须银白而柔软,垂到膝盖上。那么古老的胡须是我从未见过的。百岁老人其实已经一百零一岁了,他喜欢坐在屋檐下凝望他哺养的一群奶牛。奶牛在夕暮时分总是恬静渴睡的,它们的思想沿着草地低低地飞翔,一点也不妨碍百岁老人。百岁老人喜欢坐着,看村庄的上空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彩云飞走,夜色笼罩他的一百零一岁的村庄。百岁老人的死因与落凤岗上惊鸟有关。他是第一个看见那群鸟仓皇飞走的。落凤岗的土坡上有一些人影斑驳陆离,发she出碎破璃的光芒。百岁老人的眼睛被刺疼了。他抬起手掌遮至眉骨处眺望落凤岗,高声喊他的子孙的名字,子孙们都不在家。百岁老人就站起身来,朝他的奶牛挨过去,他先是抓住了缰绳,然后抚住了奶牛的脊背。百岁老人站在奶牛身边说,“牛,带我到落凤岗去看看。”他抓住奶牛的皮毛往牛背上爬却迈不动腿了,他想了想就把身子趴伏在牛背上,然后拍了拍牛的屁股,老人说,“去落凤岗看看吧。”他就这样趴伏在牛背上安详地离去了。

  你将看见一头奶牛驮着百岁老人停滞在乡村历史中。奶牛走了几步就不走了,牛背上的百岁老人已经死去,他的古老的胡须在风中永恒飘拂,纪念乡村生活的每一寸光yīn。你看不见百岁老人的生,但可以看见他的死。村里人和外面的人都这样想。这个时刻总会来临的,死是美丽的。百岁老人将要安葬在先祖之地落凤岗。乡村的人们将抬着百岁老人的棺木走向落凤岗,这是自古以来最庞杂的送葬队伍,召唤了乡村所有会走动的生灵。人与牛羊牲畜像一条白色河流漫向先祖之地落凤岗。然后他们看见了落凤岗四周的一排鱼纹铁丝网。铁丝网那边的一大群人正在默默凝望送葬的队伍。那个工装口袋里插着七叶草的青年就是我,他的悲伤表情也就酷似我,竖起七叶草挡住你的脸吧,千万不要告诉他们:百岁老人的落凤岗已经不复存在。百岁老人有可能是你的祖父或者曾祖父,他丢失了墓地。

  故事

  这个故事肯定是前面两个故事的延续。

  我看见独腿少年在水塔台阶上坐了很多年,青草几乎覆盖了独腿少年的头顶。他的面容现在和我一样未老先衰,他坐在那里坐了那么长时间,现在需要站起来,靠一条完好的腿走到台阶尽头。他果然慢慢地走到了水塔下面,他举起手抓住了那条冰凉的铁梯索回头望望我。我猜他大概是想爬上去,从铁梯索上一阶一阶爬到水塔顶部。他果然开始爬了,一条腿站在铁梯索上,双手空握栏杆,身体绷紧呈弓状,他开始在铁梯索上向高空跳跃,这时他不再回头望我,他硕大的头颅里有一只思维的钟摆与空气共同晃动,震动巨大的水塔。有人喊:独腿少年你上去gān什么?

  这时候人是不应该在水塔周围发出任何声音的。除了讲故事的我以外,所有的人都应该远离独腿少年。我看见独腿少年的灵魂正在袅袅上升,放she幽蓝灼热的火焰。塔下青草已经被这束灵魂之光灼伤,迅速枯萎。我看见天空中那朵椭圆形的红云颤动了一下,像一顶帽子压在独腿少年的头上。他来到城市上空时神情仪态发生了变化,他变得满脸红光,心醉神迷,发出一种飞鸟的叫声。紧接着铁梯索摇晃起来,独腿少年接近了水塔顶端,我想独腿少年就是这时候离开我的故事了。我听见了故事开头时的那声枪响。我看见一个身穿土huáng色风雨衣的男人在多年以前的一场雨中扳响了他的全自动步枪。独腿少年瘦削的胸脯上出现了一个黑红色的圆dòng,他仰起脸在水塔顶端寻找打枪的人,他看见的是一件白衬衣,白衬衣挂在水塔上已经好多年了。独腿少年微笑着把手伸向塔顶,他最后朝我喊了一声就从故事中隐去了:“妈妈,你看见水塔上挂着一件白衬衣吗?”

  作家

  我写完这篇小说发现我的思维已经错乱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静物的表现形式。这也许是一种谬误,表现静物也许天生就是画家的事情。我的小说走向了谬误,它将杀死我。但是问题似乎不在这里。我曾经看过一部奇怪的电影,片名叫做《凝视运动》。电影里的男主人比我奇怪十倍。他以凝眸的方法毁坏了所有他憎恶的事物。他在十岁时凝视一辆红色轿车,红色轿车无人驾驶冲向了他的冷酷的父母。后来他被所有人追踪剿杀,伤痕累累地躺在医院里,他的脸已经被纱布裹紧,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这个男人就依靠那双眼睛在想像中凝视一座巨大的教堂,那座教堂被点燃烧毁后教徒们在大街上流làng,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电影,我甚至惧怕回忆那部电影。我现在住湖南路十号,天天面对七号大院里的红色水塔。我凝视红色水塔。我无法损坏红色水塔。就这样,我想这才是人类对外界的观察方法,这才是我写作的意义。

  乡村

  房子远看是灰色的,屋顶上盖满红泥瓦,耸立着一只枪筒状的烟囱。假如现在是早晨六七点钟,烟囱里升起了焦糊而又好闻的gān草气味,凝聚成一股灰色烟云,那就是炊烟。这时候围绕房子的竹篱笆变得活泼起来,扁豆繁茂的藤叶抖落一滴两滴秋天的露珠,突然伏在竹篱笆上开了一朵紫色穗状的小花。邻居的小花狗先于乡邮员到来,它轻捷地掸开篱笆门,在院落里转悠了一圈,然后睡在一片马齿览草叶上晒太阳。然后秋天的太阳在小花狗一明一暗的瞳仁里跳出来了,一下就跳到灰房子红泥瓦的上空。

  那地方离我很远。你说我什么时候抵达那里?

  你说我能不能抵达那里?

  作家

  我不知道我对短篇小说的酷爱能延续多少年。我给《某城》杂志写完这篇小说正是七月六号午夜12点钟。对面的红色水塔隐没在一片漆黑中,我突然发现面前这堆稿纸动dàng不安,恍惚有一支黑dòngdòng的枪管对准了我。我很熟悉这支枪管,因为我在两个故事里详尽地描摹过它。

  睡觉时不要关灯。我想杀死我的枪声也许就来自这篇小说。你只有抱住昏胀的脑袋束手就擒。我想杀死你们这些作家的枪声都来自你们失败的作品。千万要当心啊!把这当作小说的后记。

  饲养公jī的人

  一只芦花大公jī从柏油码头的货堆上跳下来,像一个绅士不慌不忙地走到小木屋前迎接它的早餐。半碗籼米盛在青边大瓷碗里,公jī用一条脚爪在碗里划动了一下,碗里的籼米便有了复杂的地形,公jī先啄食丘陵,然后在平原上又做出一些丘陵,半碗籼米很快就剩下了几星粉屑。普山的公jī食量惊人,因此它的晨啼声响彻柏油码头附近的街区上空。河对岸香椿树街上的睡眠者听见普山的公jī叫了三遍,普山的公jī叫过三遍,早晨确凿地就来临了,热爱劳动的人们就该起chuáng劳动了。

  阳光照耀着柏油码头上的人和船,肩扛货包的男人光luǒ上身,只在肩上垫一块粗纱毛巾,他们来回穿梭于船板与货堆之间,每一个来回都要绕过一个衣冠楚楚的人,那个人坐在椅子上,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和黑色猪皮皮鞋,他的罗锅腰给中山装造成了几条不必要的皱褶。他的手臂也似乎短了一些,但十根手指却显得qiáng壮,它们既要抓着纸和圆珠笔,还要向搬运工收取一根根涂着红漆的竹筹。那个人就是守卫柏油码头的普山,一个饲养公jī的男人。

  普山来历不明,人们只是从他说话的口音中推测他是苏北平原一带的人,但是普山反对别人对他的故乡妄加猜测,偶尔地有人想弄清这个问题时,他会发现普山在跟他玩近似捉迷藏的游戏。普山你是哪里人?扬州人吗?

  不,比扬州远多了。是里下河一带的?不,比里下河还要远呢。

  那么你是盐城、滨海那里的人?

  都不是,我哪里的人也不是,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普山咯咯地笑起来,他把重音放在那个蹦字上,脸上讳莫如深的表情一下子隐去,他会把舌头吐出来,吓你一跳,然后又缩回去,有时还趁机打一个酸臭的酒嗝。有时候普山的那种昏庸乏味的玩笑让人无法忍受,但是你假如不能忍受他的玩笑和满嘴酒气,也就无从知道普山的其它故事了。譬如普山与女人的故事。普山年届六旬,仍然孤寡一人,但普山有一次亲口对我说,世界上他最不稀罕的就是女人,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七个女人,七个女人就像七个麻袋包,他把七个麻袋包一齐扛到背上,所以他现在成了一个罗锅腰。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也没什么。哪天我让香女来告诉你。我的那些女人,死了三个,散了三个,可是香女还在呢,香女的船常常从柏油码头过,哪天我让她上了岸,你们就知道了,我普山是不是有过七个女人。普山的声音突然会变得激愤起来,他的手掌啪地一声打在我手臂上,你的脸长那么白有什么用?你的腰挺得那么直有什么用?普山大喊道,去问香女,我普山有过多少女人?

  我不认识香女。据普山的描述说,香女的木船上常常装看油桶,桅杆上的夜灯是蓝色的,普山说香女是一个爱穿黑衫爱打赤脚的船娘,说香女鬓髻飞白美貌依旧,她过柏油码头的时候会朝普山的木屋里扔进一尾活鱼或者几扎蒜头。但是我对普山的说法半信半疑,我仍然觉得普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家禽们不知为什么喜欢聚集到柏油码头来,或许是因为运往酒厂的红薯gān和米糠留下了粮食的香味,或许是因为普山的那只大公jī——那只大公jī极有可能是整个街区家禽王国的国王,它颐指气使地巡游在乱糟糟的jī鸭中间,有时候突然跳到某一只jī身上,用它锋利的喙部啄击对方,被袭击的jī铩羽而逃,芦花大公jī一路追赶,啄下敌人的几根尾毛,但当它追到那扇铁栅栏门前时,公jī美丽的双翅会张开来,簌簌动几下,公jī开始止步不前,然后仰起脖颈发出一声莫名的啼叫。人们猜想那是经过驯化的一只公jī,你很难想像一只被驯化的公jī,但普山的那只公jī确实怪,它从来没有远离过它的主人。有一次却例外了,有一次普山的公jī追逐一只无名母jī,一直从柏油码头追到街上。在白铁铺门口,芦花大公jī终于以雄性的力量征服了那只羞怯的母jī。白铁铺里的几个工匠欣赏了jī的性爱后忽然心生歹念,他们想把两只jī捉了,母jī熬汤,公jī红烧。工匠们趁着午后街上无人,手忙脚乱地捉住了母jī,但普山的公jī却比人更机智更勇猛,不知怎么它从一个工匠的手中飞到另一个工匠的肩上,又从那个工匠的肩上跳到第三个工匠的脑袋上,最后飞到了白铁铺的屋顶上。芦花大公jī在白铁铺的屋顶上一声长啼,大概就是它的啼声把普山从柏油码头招来了。那天午后普山一边扣着中山装钮扣一边在街上仓皇奔走,他对路遇的每一个行人说,我的大公jī在哪儿?看见我的大公jī了吗?行人都摇头说没看见,普山便更急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骂,都瞎了眼啦,那么大的芦花大公jī,你们会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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