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_严歌苓【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多鹤便把钱塞给张铁,让他去买。

“敢拿小姨的钱!”小环凶他。她想,多鹤穿着鞋尖里塞一大团棉花的旧皮鞋,脚在里头好受不了。什么都能凑合的小环鞋可从不凑合。没有比人的脚更霸窝的东西,它们在一双鞋里卧一阵,鞋就是它们的窝,按它们成了型,凹的凸的,哪里低哪里高,内八字外八字,翻砂翻出的模具似的。另一双脚进来,对不起,原先那双脚的形状丑也好美也好,都得硌你磨你,且得跟你的脚磨合一阵。要不你就得替原先那双脚矫枉过正地掰扯内八字或外八字,等掰扯过来,你的脚终于在鞋里霸了窝,鞋也该烂了。多鹤的钱有一部分是靠难为自己的脚省下的,小环可不愿多鹤的脚遭老罪,让厨房的墙舒服。

张铁又是赖卿唧地笑笑,从多鹤手里接过钱。小环为了给多鹤、大孩留面子,也就不再说什么。

张俭在chuáng上半躺着,有气无力,却感到毕竟是有了一层陌生,它随时会出现,会膨胀,因此给这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增加出紧张来。紧张得他都想躲开,又没地方躲。

多鹤什么都没做错,每件事她都是自己出钱出力地做,并都是建设性的事情,家里还是越来越紧张。连多鹤自己都意识到了,不断解释:她没有嫌弃他们,只想来点小改善,让他们更舒适更卫生些。

小环和多鹤陪张俭又去彻底检查了一次身体,五脏六腑似乎都基本健康。多鹤便终于开了口,说她这次回来之前,就打算把张俭带回日本去检查治疗。看了他的样子,她认为这打算是唯一出路。怎么可能没有大碍?他这样衰弱无力,消瘦得皮包骨会是基本健康

能去日本治病的有几个?能去是福分!好好把病治好,晚年她能把被冤枉的那几年找补回来。不然人家冤枉自个儿,自个儿还冤枉自个儿!小环是这么劝张俭的。

要办就得马上行动起来。要正式结婚,要向两国同时申请,一是出国,一是入国。

大孩张铁请了长假,自行车后面带着父亲,多鹤在一边步行,一个机关大门出来,又进另一个机关大门。

邻居们看见张铁穿着新衣服匆匆去匆匆来,都说他的日本夹克好看,问他借样子剪个版。

“是你小姨带回来的吧?”一个邻居捏捏他那衣料,“就是不一样!”

“是我妈妈带回来的。”

“哟,不叫‘小姨’啦?”邻居们促狭地笑。

张铁却非常严肃:“她本来就是我妈妈!”

邻居们听他在两个“妈”字之间拖了个委婉的小调,跟话剧或者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人叫妈妈似的。

“那你跟着你‘妈——妈’去日本吗?”

“肯定得去呀!”

“将来回来,就是日本人啦!”

“我本来就是日本人。”张铁走开了。他忙得要命,这些邻居一点都不识相,见他就打听。张俭和多鹤办好一切手续。快要离开的时候,张铁的日本身世已经在他同年龄的小青年里广泛流传开。故事是这样的:他父亲在东北老家时,给一个日本人家做活,那是个非常富有的日本人,家里有个美丽的日本小公主,叫竹内多鹤。父亲悄悄地爱着这个美丽的日本小姑娘,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终于被许配给了一个日本大官的儿子。父亲痛苦得差一点自杀。他辞了工,回到家里,跟一个叫朱小环的农民女儿结了婚。有一天在赶集的时候,他碰上了日本姑娘,她已经十五岁了。她伤心地问父亲为什么辞了工,离开她家,害得她不得不答应大官家的婚约。父亲这才知道竹内多鹤从小就爱他这个中国长工,然后他们就gān柴烈火了一场。那就是他姐姐张chūn美的生命在多鹤腹中开始之时。

然后呢

然后张铁的父亲不断地和竹内多鹤幽会。

后来呢

后来是大战结束,日本战败。那家日本人全被杀了,日本村子的人全逃了。竹内多鹤带着女儿chūn美找到张家,张家把她收留了。因为张家的正式媳妇朱小环不生孩子,所以张家人都知道张家真正的媳妇是日本媳妇竹内多鹤。

小青年们都为张铁这个漏dòng百出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直叹气。要不是现在正是革命的大时代,他们认为张铁可以把这故事写出来,一举成名。

这天一早,多鹤搀扶着张俭慢慢下楼,往雇来的汽车里走的时候,所有邻居都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目光祝愿他们。“朱小环还跟着去火车站gān吗?”“还不让人家一家三口子在一块儿待着!”“不过朱小环也真不容易……”

这样一说,人们可怜起朱小环来。人家比翼双飞东渡扶桑了,她会咋想

然而朱小环还是老样子。大孩张铁成了她笑骂、唠叨的唯一对象。每天张铁上班,她都追到走廊上:“饭盒里的肉汤别洒出来,尽油!过铁道别跟人抢道!火车来了等会儿就等会儿……”她有时候追出来太急,一只脚穿了布鞋,另一只脚还穿的是木拖板。

张俭和多鹤走了一个多月,有天人们看见小环微肿的眼泡大大地肿起来,昨夜一定哭了很长时间。人们想问她,又不好意思,前几年跟她家别扭过,小环到现在也不原谅人们。他们好不容易抓住了无jīng打采的张铁。

“你妈咋了?”

“啥咋了?”

“你们娘儿俩吵架了?”

“噢,你是说我这个妈呀?她没咋,就大哭了一场呗。”

张铁觉得他已经把他们最好奇的悬疑给解答了,他们还瞪着他就没道理了。因此他皱皱眉,从中间走出去。

第三天穿了一身军装的二孩张钢回来了。把张钢也招回来,一定是张家出了大事。

这么多年,人们也摸出了跟没嘴茶壶张钢谈话的窍门。

一个大妈说:“哟,张钢回来探他妈的病呀?”

“我妈没病啊。”

“那你回来准是相对象!”

“我爸病了。”

“在日本检查出来的?没什么大事吧?”

“是骨髓癌。”

张钢没事就坐在阳台上拉胡琴,拉得邻居们都听懂了什么。他们这天又问张钢:“你马上要去日本看你爸?”

“来不及了。”

丫头去日本前,回来看了看小环。她已经是中年妇女的模样了。她的一家都要移居去日本,这使当时没面子回来的丫头觉得多少找回了点面子。张俭去世前嘱咐过多鹤,丫头在老家活得最不如意,能办就把她一家先办到日本。在办公楼里做清洁工的多鹤没有钱为丫头的全家办经济担保,是久美帮了她的忙。

丫头没有带丈夫和两个孩子回来。小环明白她不愿花三个人的旅费,也许根本凑不上这笔旅费。丫头还像过去一样周到懂事,开口先笑,挽着小环的胳膊出出进进,邻居们都说像亲娘俩。只有张铁在丫头来了之后脾气大长。谁家有孩子哭他从门口经过也会说:“跟这些人做邻居,算倒了八辈子霉了!”黑子迎他到楼梯上,也给他踹得直哼哼。

没人知道张家为什么自从丫头回来每天都有争吵。其实主要是张铁吵,有时小环听不下去,跟他恶声恶气做个对骂的搭档。

“凭什么给她(丫头)寄表格,让她填了去日本呀?她都给我妈(多鹤)做了什么了?!她给咱家做了啥了?做的尽是丢脸的事……”张铁说。

“那你个兔崽子都做什么了?!”

“我至少没给咱家丢脸,让学校给开除!我妈戴白袖章扫厕所的时候,她在哪儿呢?”

“你是没丢脸,那时你想丢丢不掉。当时要真能把那你张日本脸丢了,你肯定丢!你是丢不了啊,所以你才用把剃刀把那两道日本眉毛、日本鬓角、日本胸毛给剃下来,丢厕所下水道里!对着镜子,天天想的就是怎么把你亲妈给你的这张脸给丢掉。”小环满面狞笑,揭露他最隐秘的痛处。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自己那面小镜子最近又给挂在了厕所的水管子上。这小伙子爱起自己来了,看着自己的浓厚头发、浓黑的双眉,白皙的皮肤,越看越爱自己,越看越跟多鹤同一血缘。或者,他还是瞪着镜子,咬牙切齿,恨自己这个日本人不全须全尾,恨自己举手投足闪出了他中国父亲的眼神,那善良、柔情的眼神。更恨的是他满肚子的语言。绝大部分是中国母亲小环的语言。要是还能给自己下毒手的话,他就会下刀把他那一肚子不怎么高贵的中国乡村语言给剔出去。

“你现在认你妈了?”小环说,“你早gān啥呢?你就差跟人一块喊口号****日本间谍了!小兔崽子!你生下来的时候是我接的生,就生在山上,我那时候怎么不一把捏死你!”

丫头上来劝小环,说她自己不跟弟弟一般见识,让母亲也别动怒。

“你不跟谁一般见识?”张铁换了个对手,矛头转向了姐姐,“你一个嫁出去的人,根本不该箅张家人!你倒去日本了,凭什么呀?”

“那是你爸的意思!”小环说。

“我才不信!”

“不信你撞死去,死了你就能问你爸了。”小环说。

“噢,她过得不顺心,我就顺心了?在工厂里一天gān八小时,暗无天日!凭什么就照顾她呀!”

小环哼哼地乐起来。

张铁不吵了,看她乐什么。

“我乐什么?我乐你悔青了肠子。你以为你伤完你小姨的心,她不记得?你伤谁的心,都别指望他(她)忘了!”

“只要是亲妈,就不会记着!”

“你啥意思?”小环问。她惧怕起来,怕接近那个回答。

“不是亲妈,才会记仇。”

小环想,她得到这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时就该停止,或绕开。现在晚了,拿着心往刀尖上碰。

丫头不断说宽心话:大孩不是真那么想的,是话撵着话说得收不住缰了。他说完,出了气,心里一定会后悔。小环只是无力地笑笑。

张铁也给多鹤写了信,他把信念给丫头和小环听。信里说他曾多少次被人骂成“日本崽子”,曾多少次受不了这侮rǔ躲在被窝里哭。也曾经多少次地为亲妈的尊严、他自己的尊严出击,为此受过多少次伤。然而,他受的这些委屈竟没有得到一点回报!他的姐姐并没有受过这么深的心灵创伤,她的家人更没有,而他们却得到了回报。他才是张家最不幸的一个……

小环听张铁念完信,不紧不慢地说:“你去打听一下去日本的盘缠是多少。你妈在日本凑不齐这笔钱,我来凑。我砸锅卖铁也让你走。”

小环两脚在缝纫机踏板上日夜兼程,做了一年,攒了三百来块钱。提升成排长的张钢回来,一看小环就打破了沉默:“妈你脸色咋这么huáng?又瘦!眼睛都是血丝!咋回事?!”

小环把张铁想去日本的事告诉了他。张钢不说话了。

“二孩,是不是你也想去?我听说当军人不能出国,你得脱了军装才能去。”小环说。

“我不去。”张钢说。

“邻居们都羡慕死了。你姐走的时候,他们又跟送她去滑翔学校似的。”

张钢又不说话了。

“‘四人帮’早倒了,也不光是工农兵吃香了,听说市里走了一个学生,去英国留学。全市的人都知道了。”

张钢还是不说话。张钢回部队前跟母亲说,他会替哥哥攒出去日本的机票钱,所以母亲不必再熬更守夜。张铁和张钢没见几回面,因为张铁正在上一个外语qiáng化夜校,除了上学,就是躲到山上去背单词。他说楼上的邻居太缺乏教养,整个楼吵闹得像个养鸭场。他的伙伴们也不同于从前了,都是文绉绉的日语小组同学。有时他们也成群结队从楼下过,个个都像息有严重口吃的日本人。

这天,四个年轻人敲开了张家的门,其中两个是姑娘。一见小环,他们道歉说找错了门。小环说没有错,她从阳台上看见过张铁和他们一块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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