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_严歌苓【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凯瑟琳还在一口一个外国人,我把嘴和脸从杯子后面露出来,说要是她觉得外国人好撑腰,我可以把这位外国人让给她。

凯瑟琳和杰克布虽然话讲不通,却不少打情骂俏。我这句话捅了她的马蜂窝,骂我“勿要面孔”,“多少勿作兴讲这种闲话!”

门响了一声,顾妈存心吊起嗓门:“哦哟,艾先生回来啦?!淋着雨吧?……”

凯瑟琳不作声了,做个小动作叫我也别作声,别给中国人和家里人丢脸。她在所有外国人面前都有点自卑。这一点她完全属于她那个上海中下等市井阶层。

电灯马上全打开了,冰镇的杨梅、枇杷也端了上来。每天早上送冰的车到门口,凯瑟琳都会痛苦一刹那,想到是否就此停掉这项奢侈开销,但犹豫之后,还是为艾先生忍了痛把冰钱付出去,因为杰克布喜欢什么都冰镇过。家里的开销来自艾先生,所以凯瑟琳的殷勤是有来由的。只有我心里好笑:这位阔气而豪气的艾先生从他父母那里借了钱,又从哥哥那里借钱。他的电报一份比一份长,谎称要做的生意一笔比一笔宏大。杰克布总是通过我把钱jiāo给凯瑟琳,支付煤气、水电、伙食,渐渐的,他这个身份模糊的客人在这幢房子里住成了主人。除了我之外,房子里的其他成员全对他赔小心,摆客套。反客为主的变化,除了杰克布自己,我们全看清了。

杰克布用英文小声跟我说了句话,告诉我,我不在家的时候,来过一个客人,他是跟这客人出的门。我问是什么样的客人。他说很年轻,也就十八九岁。这位客人从门缝塞进一张纸条,写了句英文:HiMay,Pleasecometotheteastallaroundthestreetcorner。当时家里没人,杰克布拿着纸条便替我接头去了。

杰克布把纸条刚展开,我就认出了温世海的字迹。世海写一手老掉牙的花体字,原先塞在我伞套里的油印传单,不少题目就用这种字体写出。

我看着字条的眼睛半天不会眨。什么鬼年头?天天有人死,偶尔也有人复活。

我转身便去抓电话。杰克布上来便捉牢我的手腕,一面说:千万不能告诉他家里。

我问杰克布,世海是否说了他找我的事由。

杰克布替我拿了把伞,说要和我一道出去走走。

不久我们已经走在了房子外面的街道上。

杰克布说詹姆斯·温是个很有趣的男孩子,开始神秘多疑,但很快就忘了杰克布和他不过萍水相逢,热烈地讲起抗日活动来。他告诉杰克布,只要一出上海,到处都有抗日武装,一支叫新四军的队伍,上万人马,只要有好武器,部署得巧妙些,他们可以一夜间端下日军驻上海司令部,然后可以眨眼间消失。

等杰克布跟世海去了一趟浦东,詹姆斯已经称新四军为“我们的人”了。

我问杰克布,世海带他去浦东做什么。

他说:詹姆斯·温在那里的一家工厂做工。

我说:可我还是看不出来,他带你去那里的必要性。

他说:那家厂里缺一个会讲英文的总管,薪水很好。我去看了看,这家厂加工机件,把它们伪装成美国进口的。利润不错。他们什么都gān,大杂牌,有个车间加工钢管,我怀疑是土pào管。

我说:给谁加工pào管?

杰克布咧嘴一笑说:这正是我感兴趣的地方。

我说:我还没问完我的问题呢——温世海起死回生,专门来找我是为什么?

杰克布说:那你得让他回答你。走,去跳舞!

我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很开心!我来到中国这么多天,第一次有个好心情。为什么你知道吗?因为我看见了侵略军立不了足。哪儿这么容易?抗日分子就在他鼻子下开兵工厂!詹姆斯的同伙偷运出去的钢,都给新四军造武器了!那个满嘴大牙东倒西歪的日本赤佬(注意:杰克布的不雅词汇添了上海特色),动手就给人耳光,挨打的中国人撅撅屁股行个礼,转过身就造pào管去!

他一只手挽在我腰上,我不自觉随着他的步子出左脚出右脚。他的邀请向来不客气,并武断地代受邀请一方接受邀请。我们坐huáng包车往外滩走的路上,他居然玩起水手们常玩的把戏来,让两辆车并驾齐驱,好让他拉住我的手。几个月前,他宁肯车夫们把西北风当晚餐,也不肯让他们变成马来拉车。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着他起哄,唱起淘金人留在旧金山的老旧歌曲来。年轻就这点好,只要有个人陪你哄你热闹,你就忘情。杰克布把他皱巴巴的手绢拿出来,结起四个角,做成一顶犹太小帽戴在头上,这点把戏也挺有玩头,让我们乐半天。

他的样子像口袋里有掏不完的钱。先点了两杯香槟,又点了两杯白葡萄酒。我渐渐开始担心再点下去他和我会付不出账进巡捕房。上海夜总会在晚上八点还有些冷清,跳舞的人还有点羞羞答答,杰克布把我旋转在露台上,江面上来了一阵小风,酒意经风一chuī,十分慡人。

十点钟敲响,露台上的舞伴多起来。杰克布又点了冰淇淋和咖啡,对他这样耍阔,我紧张极了,好几回想借口去漱洗室扑粉补口红悄悄逃掉。

在漱洗室的镜子里,看见两个非常华贵的女人,一个在我左边,一个在我右边。俩人都旁若无人地盯着自己,把扑了粉的胸脯向外多展示一些,再多展示一些。这类不是小姐也不是夫人的华贵女子很多,上海是个让各种族人做不名誉事情的好地方。我在她们眼中也是这么一个女子,往嘴唇上涂着鲜红唇膏,涂了厚厚一层,肥腻得要汪出油来。

老远就看见杰克布在和一个穿小礼服的男人说话。对于杰克布,你看不出他和他的谈手是刚认识还是旧相识,他上来就是很开怀的样子,十分钟之后就开始讲他自己的坏话“我这人肤浅,只能看看赛马……”“我对中国历史的知识等于零。”……

用不了半小时,他就可以拿出自己的一个秘密去jiāo换对方的秘密,对方若不跟他jiāo换秘密,和他的亲密程度也会激增,比如他说:“老实说我来上海是风月上的原因”。对方先是让他的口无遮拦吓一跳,接着便拍肩打背,笑声也是那种单身汉狐朋狗友间的笑声了。

所以我看他和那人哈哈大笑,就知道杰克布要么刚说了自己的坏话,要么刚说了和我有关的什么话,他俩笑着向我转过脸来,杰克布把一杯酒递给我,气度不凡地向那位新友人和我举了举还不知将由谁来付账的“约翰走路”。

这个新朋友也是犹太难民,四十岁上下,只介绍几句,就发现他在挣谁的钱。菲利浦不久前开的那个燃气公司头头,正是这位罗恩伯格先生。罗恩伯格是个天才发明家,被赶出德国之前,被迫丢弃了二百多项发明专利,杰克布兴冲冲地向我介绍。假如他弄的燃气发明成功的话,上海就不会坐落在垃圾山谷里了。

我一再证实一个挺乏味的事实,上海的所谓上流圈子就那么几个人,很快就让你看不见新面孔。

我们玩到天蒙蒙亮。有钱来堕落一回真不错。

他跟罗恩伯格谈了许多许多,一定是相互jiāo了底:家庭,如何逃出德国,如何在国外生活,本来就不爱掩蔽自己的杰克布,异国遇到同类,都是寄居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是环球性的。

我最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杰克布林林总总掏出的钱居然凑了个很大的数目,付了我们的账,他的律师和医生哥哥请了我们所有人喝酒跳舞。

走到刚刚休闲下来的马路上,他捏捏我的胳膊,叫我别担心,说他有一份薪水很好的工作了。我说好极了,但愿从此不必去电报大楼了。他不理会我的打趣。我们在上海清道夫哈欠连天的清扫中都有着醉汉的好脾气。什么都好说,chuī牛或说谎,揭穿或附和,彼此都包庇地笑着。

你一定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听说梅辛格的“终极解决方案”的。约瑟夫·梅辛格此人,大概你已经很清楚。从欧洲来的犹太人把他看成索命恶鬼。据说连日本人听了他对犹太难民的“终极解决方案”都觉得他该进疯人院,或者gān脆就是恶魔附体。

一九四二年六月,梅辛格从日本到达上海,行踪诡秘,在理查饭店包了一间房间。那时候的犹太难民事务局由日本领事馆代表,日本宪兵队和驻军代表,以及三个德军代表组成。光听听这种组阁,你就可以设想,难民们落到了什么人手里。日本领事馆代表叫柴田,梅辛格的“终极解决方案”把他吓得失态,当时就要退席,惊叹说:啊,原来就是把人当垃圾处理啊。不管是把三万犹太垃圾集中到几条船上,运到公海去沉没,还是让他们去崇明岛集中营,在那里当人形白鼠提供给科学实验,都需要大笔经费,总不见得全部摊派给日本政府。柴田在钱上借题发挥,其实是想了解更具体的屠杀细节。梅辛格在冷气充足的豪华套房里不断擦着光脑袋上的汗,基本是以一种欢乐的口气把每一步怎样走谈了出来:船嘛,从中国人那里找些废旧的就可以了。哄骗犹太猪们,就说是送他们去日本移民。送到崇明岛,比较麻烦一点,因为暂时还得喂养这三万个人形白鼠,试验要一批批来,一下子用不着这么多五脏和大脑。实在喂养不起,也不妨学欧洲,用“旋风B”。

旋风B,你知道吧?就是往密封的房子里喷毒气。这是当时集体屠杀犹太人效率最高的方法。

最好的时机是犹太新年。九月一号晚上,犹太佬们会倾家出动,到各个犹太会堂去过他们的新年。这时候下手会不费劲。屠夫梅辛格把屠宰的日期钟点都想好了。

柴田的情人是个中国人,她把这消息走漏给了她的中国朋友。那个中国朋友给一个塞法迪犹太人打工,便把消息传给了他的老板。

与此同时,柴田也找到犹太社区的领导人物,把梅辛格的计划告诉了他们。那时离犹太新年只有一个半月,就是说,逃脱或制止这项大屠杀,只有四十几天时间。

杰克布和彼得几乎是同时得知这个恶讯的。

这天杰克布照旧乘早班轮渡去浦东上班了。就是去那个伪造“美国制造”机件的工厂当总工头。

我跳下chuáng,一面下楼,一面把听觉伸向楼上楼下,看能否听出我的小继母和顾妈当下的活动。房子里非常安静,凯瑟琳一定又从全家的开支里贪污了一点小钱,到女友家打牌去了。顾妈大概排队买米,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直扑杰克布的房间,头一眼就看见他昨晚穿的那件细麻布西服挂在衣架上。它是杰克布最满意的一件夏天礼服,很适合他。我一阵口gān,心跳得好重,远比偷字画和白玉度母时犯罪感要qiáng烈。

护照并不在西装的内袋里。我一愣,怎么忘了呢?杰克布当然不会把护照装在口袋里:现在美国护照可不像一年前,可以作护身符;现在它只会惹祸。它变得一无价值,仅仅对即将冒充杰克布进入美国国境的彼得是个宝贝。我翻起他的枕头,下面什么也没有。抽屉、衣柜、chuáng头柜,我一样样翻查,就是找不到杰克布的护照。我早就把护照上的栏目背熟:杰克布·阿龙·艾得勒/生日: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二/出生地:柏林。只要我眼睛一闭,就能看见扉页上面的照片。我总是在gān这件事,闭上眼,看着记忆中杰克布的护照相片。这么做只是要进一步说服我自己,彼得完全可以被伪造成杰克布,并且,不用什么手艺去伪造。我盯着记忆里的杰克布相片,还有别的用意,因为它看上去相当讨厌,绝不可能让我爱上相片的主人。像所有的证件照一样,杰克布的护照相片摄取了他一生中最丑最傻的瞬间。因此只要把彼得糟蹋得足够丑,足够傻,他会看上去和杰克布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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