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饭_余华【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华

儿子两岁的时候,我把他带到了浙江海盐。他在爷爷和奶奶身边生活了三个月,到了年底,我去海盐把他接回北京。我们是在上海坐上飞机回来的,这是他第四次坐飞机,前面三次都是在中午的时候上的飞机,飞机起飞时他就睡着了,一直到飞机降落时他才醒来。这一次情况不一样了,我们是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上的飞机,他在海盐到上海的汽车里已经睡足了,所以一进入候机楼,他就显得生机勃勃,两只手东挥西指的,让我抱着东奔西走,他随时都会改变手指的方向,我也得随时改变行走的方向。这样胡乱走了一会儿后,他看到了楼外停畸坪上的飞机,于是他的手指从此以后就变得坚定不移了。他指着楼外的飞机,嘴里反复叫着 飞机 这个词语,要我立刻把他抱到飞机面前,为了增加自己的力量,他开始哭和叫。我告诉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现在还没有到上飞机的时间,他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在哭叫里又加上了手舞足蹈。我只好把他放到地上,让他走到挡住我们的那块玻璃前,告诉他玻璃挡住了我们,我们没有办法过去。他伸手一摸,摸到了那块玻璃,当他确信我说的话是正确时,就愤怒地抬脚猛踢那块玻璃。

他在候机楼里就让我疲惫不堪了。总算等到了上飞机的时间,看到我抱着他慢慢地走近飞机,他开始安静下来,开始惊喜地看着四周的变化。我们走入了机舱,我把他放在靠窗的座位上,他两岁以后开始有自己的座位了。他坐下后又爬起来,跪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另外一架飞机,激动不已,一定要我和他一起看着那一架飞机,我的加入增加了他的欢乐。

然后飞机滑行了,他扭过头来惊喜地说: 飞机飞啦。 随后双手试图抓住飞机的窗沿,眼晴看着外面,嘴里兴奋地不停喊叫着: 飞机飞啦,飞机飞啦……

当飞机脱离跑道,真正飞起来时,我的儿了叶公好龙了,飞机突然拉高起飞的那一刻,恐惧也在他心里起飞了,他转身扑向了我,嘴里尖声叫起来: 爸爸,不要飞机,我们走。

飞机都飞上了天空,我的儿子却决定要下飞机了,真让我哭笑不得。我儿子又哭又叫,反复说着 不要飞机,我们走 这样的话,我告诉他这时候不要飞机己经晚了,这时候谁都不能不要飞机了,我儿子于是使劲地喊叫: 救命啊,救命啊……

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组,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喊叫就是在飞机上。他又哭又闹了十来分钟,飞机的飞行开始平稳了,他也开始安静下来,他告诉我: 爸爸,裤子湿啦。

我一摸他的裤子,才知道他刚才尿都吓出来了。他暂时忘记了飞机的事,提出了新的要求: 爸爸,换裤子。

他的衣服都放在已经托运的箱子里,我告诉他不用换了,过一会儿裤子就会自己千的,可是他一定要换裤子,并且同样以哭闹来加qiáng他词语的力量。正当我手足无措的时候,飞机遇上气流摇摆起来,他马上就想起来自己还没有下飞机,于是又叫了起来: 不要飞机,爸爸,我们走。 看到我没有站起来走的意思,他就喊叫: 救命啊,救命啊……

从上海到北京的一个半小时的飞行里,我的儿子不是要求下飞机,就是要求换裤子,而我怎么也不能令他满意,我的软硬兼施和废话连篇只能让他安静片刻。当我竭尽全力刚刚将他的注意力引开,飞机又遇上气流了,要不就是他又发现自己的裤子是湿的。我儿子哭闹的高cháo是飞机在北京机场下降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飞机的急速下降便他的恐惧急速上升,他的嗓子都嘶哑了,他仍然喊叫着: 救命啊,救命啊……

当飞机接触到了地面,开始滑行时,我提起窗盖,我告诉他: 现在不是飞机了,现在是汽车了。 他听到我的话以后,胆战心惊地转过头去,试探地看了两眼,当他看到窗外的景色在平行地滑过去时,他从记忆里唤醒了来自汽车的感受,他破涕为笑了。恐惧从他眼中消失,欢乐开始在他眼中闪亮,他惊喜地对我说: 现在是汽车啦。

1996年5月14日

儿子出生以后,我每天都有着实实在在的感觉,他的身体、他的声音时刻存在着,只要我睁开眼睛或者走近他,就会立刻体会到他,有时候会感到比体会自己更加真切。而且这实在的感觉每天都在变化着,随着儿子身体和声音的变化,虽然很微妙,可是十分明显。我感到有一个生命正在追随着我,我能够理解他逐渐成长的思维,就像理解自己的思维一样容易。

没多久,这个生命开始下地行走了,他摇摇晃晃地寻找着方向,他的两只手像是走钢丝的艺人那样伸开着,他一下地就学会了平衡自己身体的能力,让我感到人的很多本领都是与生俱有的。

当他真正我到行走的乐趣时,也就是说他体会到方向意味着什么时,他的行走不再是胡乱的走动,而是为了看或者为了拿,这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了。

这一年的冬天,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当儿子穿着厚厚的衣服在一盏盏路灯下走过去时,我们发现了他的影子,那个属于他和灯光的影子,在冬天夜晚的地上变幻莫测。那时候他还不满两岁,由于行走的十分卖力,他的两条胳膊也是尽情挥舞,再加上厚重的衣服,当他走近灯光时,我们发现他在地上的影子如同企鹅在冰雪中摇摇摆摆的企鹅。由于灯光下角度和位置的变化,顷刻之间他的影子越来越圆,像是皮球似的滚动了一下,随即他又成为了狗熊,可能是他突然跑动起来的缘故,他的影子像狗熊一样笨拙。就这样,他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有时候似乎只有一条腿在行走,有时候两条胳膊突然消失了。儿子在一盏盏路灯下走过去,他影子的变化没有一次是重复的,丰富无比,似乎没有穷尽之时。

我感到拥有一个儿子真是快乐无比,他形象的成长和声音的变化给了我无数实实在在的快乐后,在夜晚的灯光下,他的影子又给了我很多虚幻的快乐,而且是无法重现的快乐。不像他的形象,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一次次地去注视他。而他的影子,那些在路灯下转瞬即逝的影子,那些美妙变幻的影子,我只能去一次次地回想。后来的日子里,我多次再见他在路灯下拖过去的影子,仍然美妙,可是我总觉得今不如昔。

我想起来一首诗,是很多年以前读到的,我忘记了作者是谁,也忘记了诗的题目是什么,只记得其中的三行:

我看见了一个马车夫的影子,

手里拿着一把刷子的影子,

正在刷一辆马车的影子。

当初我曾经被诗中奇妙的视角所吸引,如今我更能体会其中的乐趣。

1998年2月23日

我儿子还不满三岁,可是他每次出门,都要对我们说: 我们打的吧。

从他说这话的神态上,出门坐出租车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仿佛出租车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jiāo通工具。我记得他刚会说几句话的时候,大概也就是两岁的时候,他就经常对我们说: 我不要坐公jiāo汽车,我要坐出租汽车。

我都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方法来区分公jiāo车和出租车的,我只是感叹自己,感叹自己是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才知道有一类jiāo通工具叫出租汽车,到三十岁才第一次坐上它,并且在很长时间里不习惯说 打的 这个词。而在我儿子那里, 打的 就是出门,就是上街,就是去玩。如此而已。

当我还在努力去适应今天的这个消费时代,我的儿子生下来就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于是我对他的很多教育就成了张勋复辟,总是很快就失败。虽然他还不满三岁,可是对他来说,他的父亲已经是一个旧时代的产物了。

现在他经常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没见过这个东西。 他意思就是要得到这个东西。完全的消费主义的腔调,他想得到的不再是他是否需要,而是他是否没有。尽管他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但是以后,我想他这样的腔调只会越来越qiáng硬。为此我有时候会感到不安,同时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不仅是我的儿子,同时也是这个消费时代的儿子。

1996年8月11日

我做了三十三年儿子以后,开始做上父亲了。现在我儿子漏漏已有七个多月了,我父亲有六十岁,我母亲五十八岁,我是又做儿子,又当父亲,属于承上启下、继往开来中的人。几个月来,一些朋友问我:当了父亲以后感觉怎么样?我说:很好。

确实很好,而且我只能这样回答,除了 很好 这个词,我不知道核怎样说。家里增加了一个人,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很小的脚丫和很小的手,我把他抱在怀里,长时间地看着他,然后告诉自己:这是我儿子,他的生命与我的生命紧密相连,他和我拥有同一个姓,他将叫我爸爸……

我就这样往下想,去想一切他和我相关的,直到再也想不出什么时,我又会重新开始去想刚才己经想过的。就这些所带来的幸福已让我常常陶醉,别的就不用去说了。

我儿子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出现的,我和妻子毫无准备。一九九二年十一月,我为了办理合同制作家手续回到浙江,二十天后当我回到北京,陈虹来车站接我时来晚了,我在站台上站了有十来分钟,她看到我以后边喊边跑,跑到我身旁她就累得喘不过气来,抓住我的衣服好几分钟说不出话,其实她也就是跑了四五十米。以后的几天,陈虹时常觉得很累,我以为她是病了,就上医院去检查,一检查才知道是怀孕了。

那时候我一个人站在外面吸烟,陈虹走过来告诉我:是怀孕了。陈虹那时什么表情都没有,她问我要不要这个弦子。我想了想后说: 要。 后来我一直认为自己当初说这话时是毫不犹豫的,陈扛却一口咬定我当时犹豫不决了一会儿,其实我是想了想。有孩子了,这突然来到的事实总得让我想一想,这意味着我得往自己肩膀上压点什么,

我生话中突然增加了什么。这很重要,我不可能什么都不想,就说 要 。

我儿子最先给我们带来的乐趣,是从医院出来回家的路上,我和陈虹走在寒风里,在冬天荒凉的景色里,我们内心充满欢乐。我们无数次在那条街追上走过,这一次完全不一样,这一次是三条生命走在一起,这是奇妙的体验,我们一点都感觉不到冬天的寒风。

接下来就是五个月的时候,有一天陈虹突然告诉我孩子在里面动了。我已经忘了那时在gān什么,但我记得自己是又惊又喜,当我的手摸到我儿子最初的胎动时,我感到是被他踢了一脚,其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却感到这孩子很有劲,并且为此而得意洋洋。从这一刻起,我作为父亲的感受得到了进一步的证明,我真正意识到儿子作为一个生命存在了。

我的儿子在踢我。这是幸福的想法,他是在告诉我他的生命在行动,在扩展,在qiáng大起来。现在我儿子七个多月了,他挥动着小手和比小手大一点的小脚,只要我一凑近他,他就使劲抓我的脸。我的脸常常被他抓破,即便如此,我还是常常将脸凑过去,因为我儿子是在了解世界,他要触摸实物,有时是玩具,有时是自己的衣服,有时就应该是他父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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