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你刚分的麦呢?”葡萄问。

“俺家借的粮多,还了就不剩多少了。”

葡萄叫他等着,她把门一拴,进去提了十来斤白面,又打开了门缝,把一袋面扔出去。她听五合在门外说“多谢了!”她想,那一点面够这货吃几顿?吃完又该来了。到了秋天,她的白面也吃完时,她只能把喂了五个月的猪卖了,换了些高粱米。榆树又挂榆钱时,她吃尽地上、水里、树上长的所有东西,把粮省下给二大和五合。她已经习惯吃鱼剔刺了。腥臭的鱼肚杂她也吃顺了嘴。这时,喂了一冬的羊开始产奶。葡萄走到哪里人们都吓坏了,说这个女人吃了什么了?怎么水豆腐一样嫩,粉皮一样光呢?光吃鱼,喝羊奶的葡萄远远地看,只有十七、八岁。

眼看麦子又要收了。到处都贴着红绿标语。葡萄想,又是什么新词出来了。新词是“三自一包”。她的“三自一包”是猪场。村里的人又开始闹社火。梆子剧团来了一个又一个。一天戏台下有喊:那不是刘树根吗?刘树根不见了几年,回来成了团圆脸,老婆也挂起双下巴。两人刚下火车,还没归置家就看戏来了。他和老婆逃出去之后,在山西和一群各省的流民落荒到一片山地上。他们烧了林子,恳出地,种了一季红薯。那年的红薯结疯了,吃了一冬都没吃完。第二年他们种了甜菜、大麦、高粱。又正碰上厂家大量收购甜菜。第三年他们碰见一个史屯公社的乡亲,说公社用刘树根找到的油漆在河堤上、山坡上写了大标语,都是支持党的新政策的口号,那些标语在飞机上都能看得见,正好这天有个中央领导和省里领导乘一架直升飞机参观“三自一包”的成就,中央领导说:“那是哪个公社?”

省里领导马上派人传达这句话。传达时这句话就成“那是哪个公社?搞得不错嘛!”

传到县里时,升任县委书记的英雄寡妇蔡琥珀再往下传,就成了:“那个公社稿得很那好嘛!”

这样史chūn喜就被叫到了省里,参加了一次经验介绍会。他讲着自己公社怎样战胜三年自然灾害,走出大饥荒时,忽然想到,他能有这份荣幸,得记刘树根一功。没有那些油漆,他们不会刷那么大的标语,也不会被飞机上的首长们注意到。那些油漆把整个史屯街上的门面房油了一新,各级领导们看到一色的白门窗绿门窗,jīng神振奋,忘了这是个刚刚从饥饿中活过来的村庄。当时看刘树根找到的油漆毫无价值,长远的价值都不可估量。社会主义革命更是jīng神上的,灵魂上的,所以那些油漆漆出的东西具有灵魂的价值。史chūn喜把这些话在公社gān部会上讲了。这些话被传出去,传到了山西的刘树根耳朵里。

吃晚饭时,葡萄把刘树根回来的事告诉了二大。她的意思二大听懂了。她其实是说:那时刘树根给捶烂,也就捶烂了。他躲了事,也就啥事都没了。事都会变,人不会变。把人活下了,还能有啥事哩?

二大看她香喷喷地喝着鱼汤,心想,这闺女,好活着呢,给口水就能活。

二大说:“别老去偷青麦。吃了多可惜!”

葡萄说:叫别人偷去不可惜?她笑起来。村里常有偷庄稼挨民兵揍的。葡萄偷的手艺好,地头蹲下尿一泡尿,身上都能装满青麦穗。她做的青麦馍、青麦汤也不胀肚。用钝磨多推推,多掺些萝卜糊、锅盔菜,口味也不赖。做咸汤时,葡萄用鱼汤搅面,多放些葱姜,二大就吃不出腥臭了。

二大说:“往年没人偷庄稼。”

葡萄说:“往年不是公家的庄稼。”

二大说:“谁的庄稼也不该偷。”

葡萄说:“不叫抓着就不是偷。”她把碗筷收拾起来说,“爹,今天晚上上头可凉快,上去坐坐吧。”

二大和葡萄坐在院子里。有飞机飞过,两人都停下抽烟、打麻线,抬头看那小灯一闪一闪从星星里穿过去。葡萄告诉了二大,洛城修了座机场,离史屯只有三十里地。有一天她看见少勇坐的飞机飞过去了。少勇当医疗队长到huáng泛区治病,立了功,上西安去开会就坐飞机去的。去西安之前他来和葡萄打招呼。那天葡萄看见一架往西飞的飞机。每回她说少勇的事,二大都象听不见。

第二天五合到猪场来找葡萄。他说他见到一个鬼。是给毙了十多年的孙二大的鬼。我“晚搬了个梯子,爬你墙头看的。”

葡萄说:“你想要啥?”

五合说:“粮我不缺。有青麦偷哩。”

葡萄手里掂个搅猪食的木棒,有五合的瘦胳膊粗。木棒在她手上一抽一抽的,就象硬给捺回去的拳头。木棒懂她胳膊的意思,她胳膊懂她心的意思。

“那你想要啥?”

“你先说他是不是个鬼?”

“是不是你不是看见了?”

“我得让史书记,民兵连长,带着民兵去看看,他是个鬼还是个人。”

葡萄手里掂的木棒抽搐得狠着呢。她要不扔下它,它马上就要窜起来了。她把木棒往锅里一插,开始搅正开锅的猪食。史五合上了一步,把葡萄拽进怀里。

她看着这个一无用场、不长出息的男人花白的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象拱到奶的猪嵬似的马上安静了。她看着她自己的衣服给那可怜巴巴的手扒下去。猴急什么呢?把钮绊都拽脱了。她看她自己的背抵着嘟嘟作响的锅,看着那只没gān过一件排场事的瘦手上来了,掰开了她。是不是****?她给他拖到撒着糠米儿、麸皮、huáng豆瓶渣儿的地上。花白发的脑袋已软下来,软在她颈窝里,一股汗气让她张大嘴呼气。这是个活着没啥用的东西。他媳妇死都死不囫囵。

他自己亏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气还没喘妥就告诉她,他每天得来找她一回。

她说:“找呗。就别上这儿来。”

“那上哪儿?”

“这儿多脏。”

“你还挑gān净呢?”

“gāngān净净的,美着呢。”

“那我明天上坡池里洗洗?”

“别糟塌一坡池的水吧。牛们还饮呢。你下回来,我带你上一个地方。”

史五合五十岁来了这场艳福,高兴地连吃新麦都不香了。他等葡萄带她去风流,天天打水又冲又洗又刮脸。到了这天,葡萄领他往河上游走,叫他别跟近。他远远跟着,口哨chuī着“秦香莲”的段子,多高的调都chuī了上去。走到晌午,走到一个小庙边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矮的庙,不象是荒庙,窗玻璃擦得晶亮,还有焚香的烟冒起来。他见葡萄只穿件没袖没领的小衫子。那是块旧洋缎,缎面的光彩在阳光下还耀眼,把她身上凸的凹的都闪出来了。

她回头冲他一笑。他刚上去搂她,她突然翻脸,尖叫着“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恼坏了。手一用力,那缎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象条大肉虫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她叫得惊天动地。不一会他觉出什么动静,扭脸一看,小庙里出来了一大群侏儒,楞在那里。突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扑到史五合身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们这才抄起棒子、石头,举着铜香炉朝他来了。

五合不会知道这个名叫挺的男孩了。那些木棒、石头砸在他肉上、骨头上,发出闷响、脆响、砸在骨头上的声音让他觉着整个身子是个空壳儿。他看着自己的鲜血发了山洪,隔在他和侏儒们之间。那滚烫的山洪从他自己头脸上冲下,把侏儒们一模一样的扁脸慢慢淹了。他不知道叫作挺的男孩是谁,打哪儿来的,也不知年年收罢麦葡萄就上到这山上来,来看这男孩,照例搁下药片、药水;治头痛脑热的,治肚泻上火的。她还按男孩长大的尺寸每年给他做一套衣服一双鞋。五合听见一个蚊子似的声音说:“别打呀,我还有七十老母……”他发现自己是这只求饶的蚊子。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矮子怪物,那半尺长的腿们踢他踢得狠着呢。他来不及想自己会不会丧命在这几百短腿怪手里,热血的山洪就把他眼前最后一点天光淹没了。他不会知道葡萄和叫挺的男孩是怎么相处十来年了。她和他没说过话,就互相看两眼。他在庙边上跑着掏鸟窝,抓蝈蝈、chuī口琴时,会突然站住,一动不动,脸对着那片杂乱的林子瞪大眼。他有时还会朝林子走几步,就是不走进去。挺明白林子里有双眼睛和太阳光一样照在他身上。

五合快要咽气了。他已经不是个人,是个人形肉饼。最后的知觉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挖个坑埋埋吧。他那一滩血肉人渣儿给人七手八脚地拾了拾,七零八碎地给搬起来。镐头在他旁边刨,刨一下他的渣儿就更散开一些。五合那个享过艳福的东西在刨地的震动中一抖一抖,他不知它正被那叫挺的男孩瞪眼看着。那个男孩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从五六个省、市集合到这里的侏儒们种自己开的地,吃自己打的粮,看自己唱的戏。人们嫌弃他们,他们也瞧不上人们。因此他们没有人饿死。叫挺的男孩管他们叫“爹”、“妈”、“大爷”、“叔”、“婶”。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挺的男孩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年年都把奖状带到这里,搁在庙门口。他们全进庙去的时候,有个女人会来细细看那奖状。上一年,奖状里包了张一寸大的照片,叫挺的男孩在上面呆楞楞地瞪着眼。那双眼很英气,被人说成“眼睛看着老利害”。

五合稀烂的肉体还没死透,滚进大坑时肉还最后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长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挺的男孩瞪着他这堆血肉渣子滚上了第一层huáng土,就象庙会上卖的甜点心滚了一层豆面、糖面、芝麻粉。五合知道的事不多,知道他十多年前打dòng打进孙家百货店时,孙二大手里的铡刀是仁义的。他还知道他去葡萄身上找舒服时,葡萄并不恨他。葡萄象是可怜他。他知道的不多,但知道葡萄胆大妄为,敢让一个毙了的人复活,让那人一活十多年。

史五合从这世上没了。他知道的那点事也没了。

谁也不觉得缺了他。

这个人站在史chūn喜身后,乱糟糟一个头,皱巴巴一条围巾,灰蒙蒙一双皮鞋。脸是整齐的,眉眼一笔一划,清楚得象印上去的。三十来岁?恐怕不到?

史书记介绍他是省里派来的四清工作队同志,是个作家,写过有名的书和电影。葡萄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过了。chūn喜对葡萄说,朴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里住,饭派到各家吃。全村最数王葡萄家gān净整齐,才安排他住这儿。

葡萄转身往屋里走。史书记在她身后叫:“王葡萄,你听明白没有?”

葡萄说:“不支chuáng老扛着被子?”她下巴一斜,指指chūn喜肩上的被包。

史chūn喜说:“我话没说完呢!”

“说。”葡萄在窑dòng里应着。

那个叫朴同志的男人赶紧进了窑dòng,帮葡萄一块把两摞土坯摞齐,再把那块靠着墙的门板扶下来,搭在土坯上。他不会gān活儿,葡萄搬土坯,他就上来和她抢,弄的四只手四只脚乱打架。葡萄扛门板,他搭的那只手也吃不上力,虚扎着架式,不过心是好心,眼睛担惊受怕地看着葡萄弯腰、起身、绷腿、挪脚、咬嘴唇。见他担惊受怕,葡萄斜在门板下朝他咯咯地笑起来。“怕啥呢?我连你一块都搬得起。”她笑着说,一边缓缓跪下一条腿,把chuáng板卸下,搁在土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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