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_严歌苓【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这时你美极了,连我这个同性也大瞪双眼,如同顿开眼界的乡巴佬儿。

你的受难震动了他。你让他在多年后的一天突然想:没有受难的女性怎么可能美丽?你使他在十四岁正式树立了一个畸形的所谓爱和làng漫的准则。

而这个时刻他哪里懂得,这已是爱情,老掉牙的那种人之间最致命的感情。也许我武断了,他此刻已懂得他身心正经历什么。得老实告诉你:我对白种人的猜测常有误会,漫说是你那时代的白种少年,就是和这位做了我丈夫的白种人,我也常常因为对他的判断错误而引起令人啼笑皆非的错位对话。比如我说:“这种日本豆腐不好,下次别买了。”

他说:“(不太高兴,却十分礼貌)抱歉,没有买到你中意的。”

我说:“我只是怪日本豆腐,并没有怪你……”他说:“我说我抱歉了。”

我说:“我没有怪你,就是豆腐不好……”

他说:“我不是说了几次抱歉了吗?”我不知我俩谁更错误。

你可想而知,我对克里斯的内心感受的理解可以差错到多远,或许会错得连边际都不着。正如我丈夫在我的“YES”里从来听不出那个实实在在的“N0”。

你任那血去流。任他去受惊吓。这血一文不值,你似乎这样告诉了他,你也同样一文不值。而他会渐渐从一文不值的东西中看到价值。

你感觉他离开了那窗。你感觉他上了楼梯。你感觉他到了门口。你却没有感觉他满心混乱透了的痛苦、激情和诗意。他推开门时,你正吮吸冷却的炒田螺。你新补的唇色被油浸透,红色汪汪的,从中泌出一颗空掉的螺壳。他问他是否可以进来。你说,请。你们的眼睛在说别的,在说我也不懂的话。他全不知打哪儿开头,只是看你半润鲜美的嘴唇蠕动出一枚一枚的螺壳。地板上的血滴映着一朵烛光。不知多久了你才问:先生你多大了?他眼睛一下逃开。你怜爱的、护短的笑了。你从小炭炉上提下茶壶,又往斟出的茶上轻轻chuī气。他屏住呼吸看你,看你。你终于倾下脸,用嘴唇一啄茶面,不烫,正好,你对他嘱咐地看一眼。坐啊,你说。你不刻意掩饰,也不刻意bào露你赤着的双腿。你更不像其他窑姐那样把身体扭来扭去。你诚意地笑,像朵正面开放的花。

他突然脸通红,他想到刚才那欢乐。或许他想到刚才的嫉恨和恶心,我不知道他脸红的缘由。我已告诉了你我对于白种人的无把握。也许他脸红是因为他意识到下面要发生的;也许,他被“爱”这样一个大词给噎住了。他嘴动了,让我们来听听他在嗫嚅什么。

他说:我有十块钱,我可以把你这一夜买下来。

你和我都没想到他会说这句,因此我俩都吓一跳似的瞪着他。

他又说:我要把你这一夜买下来。

这回他说得一字一板,声音也雄厚了。那是急于给人于拯救和庇护的少年都会有的瞬间专横。这中间尚没有雄性的霸占本能,他醉心于自己心中昂然而起的骑士气质,以及一种自我牺牲的高贵。他暗示你在流血,已被糟塌得差不离了。

你此时背对烛光,像座彩塑那样神情隐晦,连我也看不出你对他那番话的反应。你该明白他对你迷恋到了什么程度吧?你难道不该感动?你向他伸出手。

你的手指触到他的脸颊,很快落在他耳垂上。你捻弄他幼嫩的耳垂。我终于看清了你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怎样才能让他懂得你——流血,受难,欢乐,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

他似乎懂了。他看见了你眼睛深处的生命力,似懂非懂地认识到你其实接受了苦难;不止接受,你是享受了它,你从这照理是巨大的痛苦中偷欢获益。很可能我又错了:克里斯对于你除了迷恋什么也没有,他想做的只是一个骁勇剽悍、见义勇为的嫖客。正如这地方横行的骁勇剽悍,见义勇为的赌徒、恶棍、杀人不眨眼的逃犯。

你说:你要是有钱的话,可以常来。

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工场这天不见了最早上工的一伙中国苦力,那些被白种工友称为huáng色工蚁的梳辫子的矮小男人们。按说他们天不亮就会从木窝棚或土窝棚里钻出,不声不响地在山梁上走成一条线,个个赤足,身上背一个锈了的罐头铁听,对称打上眼,系一根布绳挎在肩上,里面装着米饭和咸鸭蛋。

他们总是在马车道上汇合,再一声不响地走到四里外的铁路工地。因为白种工友们讨厌他们的辫子、盛饭的罐头听、高耸的颧骨以及其他一切,他们只能住得遥远些,不惹人看见他们。

按说在天大亮前,已能看见漫山遍野的土huáng色脊梁。而这天到了太阳升老高,仍是一条辫了也没见。

工头们终于相信了:中国苦力们第一次罢了工。

一个监工骑着马四处溜,却没发现任何标语、口号、传单和任何闹事的迹象。他恐慌地扭转脑袋,东张西望,这一声不吭的闹事让他完全没了对付。

两天前一群白种工友围上一个担茶的中国伙夫。等人群散开,那老伙夫趴在地上,花白的辫子断了。他身旁有张纸,上面的字说:瞧这只老鼠,它多么像个人!警惕:我们的老板把老鼠养起来当宠物,因为这些游过太平洋的人形老鼠比人便宜!

更早些的时候,白人工友威胁总部:若工时不减,他们便全体辞工。

总部说:好极了,那将由既便宜又卖命的中国苦力代替他们。雇用一个白人的钱足够雇两个中国人。

临时搭起的募征办公室被拖着辫子、面孔蜡huáng的人簇拥了几天。

你会做什么?用力点头。噢,什么都会?给你……每小时八十分,明天一早工地见。

用力点头。

同意一切伤亡责任自负?用力点头。

那么请在这儿按手印。

拖辫子的矮小男人庄重地瞪着拇指上的红印泥走出募征办公室。远处的白种工友们冷冷看着他们挤眉弄眼的喜悦。

轨道铺过山缝,十几个中国苦力埋在下面。白种工友们跑来,悲痛得全没了妒嫉和敌意。中国兄弟们,必须加入我们的联盟,这是奴隶的生存环境!你们的工资仅次于零!

用力点头。

站起来,这是一块废除了奴隶制的国土!奴隶制在我们的南方已死亡了——奴隶制是犯国法的,中国兄弟们!用力点头。

别让你们的忍耐和宽容给奴隶主利用!

用力点头的同时他们从身边拿起磨秃了的锹和镐,提起小饭罐。

你们要gān什么?

上工去。这些拖辫子的男人们安静回答道。

白种工友们终于悟过来,他们是一切罪恶的根。这些捧出自己任人去吸血的东西。他们安静的忍耐,让非人的生存环境、让低廉到践踏人的尊严的工资合理了。世上竟有这样的生命,靠着一小罐米饭一撮盐活下去。

这些拖辫子的人把人和畜的距离陡然缩短,把人的价值陡然降低。这些天生的奴隶使奴隶主们合情合理地复活了。

白种工友们终于弄清楚了整个事体的逻辑。

方圆千里的筑路工场上,对于中国苦力的窃窃私语陡然扬起音量。原本就稀薄的太平在失去。

中国苦力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说到逃离、放弃,但最后总把手搁到相互的肩上,压一压,说忍忍吧。他们忧愁地一笑,一天天依旧在太阳出海前走向工地。

直到那个老伙夫掉了队,才发现中国苦力成群结队的必要。刹那间他已被三十多个白种工友围拢。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花白辫子。

老苦力扭转脸,忧愁地笑笑。

这副每个中国苦力都有的笑容彻底激怒了原本只想戏弄他一番的白种工友们。

这么老了,他改不了奴性了。木棒砸下来。

老苦力一头一脸是血。别打死我,我老伴还等我回家喂牛,带孙孙。他用乱七八糟的英语对他们说。

你这只老田鼠,偷我们的国家,偷了往回寄,养你那一家老鼠!

别打死我,我还有八十老母!

打断他腰,看他一天背一百筐石头;打断他手,看他一天铺一里的轨;打掉他的牙,看他吃一顿饭活三天!老苦力越来越矮小细瘦,一条腿布口袋似的挂在身后。

行行好,别打死我。死了你们政府不让我的尸首还乡,我不能变成一罐子灰回家见我老伴;行行好,打得差不多就省省力气……老苦力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都是自己的血。

一支烟时间,白种工友筋骨大舒地走开了。

老苦力瞪着一片血的汪洋,用肺喊:别走啊,打到这样子你们可不能走,行行好,帮个忙帮我把这口气咽掉算了。帮个忙,再给我两下就好……

白种工友听不见他了。几个屁股上挎着匕首的也没听见他喊,否则这点忙他们还是很愿意帮的。

他死了?

没——有,他趴在那里仔仔细细找他的牙。

白种工友走远,认为他不会死:他能忍一切就能忍着不死。

紧接着来了场大雪。

清晨,雪停了,一个骑马人走到老苦力尸首旁,将他翻成仰面朝天。这人梳条粗黑的大辫,右手四个指头上戴着肥大的宝石戒指。他后面还跟一辆小驿车,上面坐两个女人,给白分、黑黛、红脂涂画得一模一样。

这人是城里中国人从记忆中排泻出去的阿丁。一如往常,他每次消失在海里都换个新名字。这回他叫大勇。换个名,他自认为添了一个人的力量和智慧在身上。

大勇把死得梆硬的老苦力抱到怀中,看看,嫌他的老脸太丑,动手将他花白头发抹向脑后,还不好看,他掏出一块雪白巾子,啪地抖开,将那脸上的血拭了又拭,拭不掉,gān脆盖上它。一般来说,他杀死的人都不会这么丑。他会仔细抹净血迹,抹齐头发,再抹去那一脸对死的惊恐或想不开,抹成个心平气和的样,他才心安。然后他会替他(她)扯正衣领,提起裤子。他认为死是最后一次登台亮相,并是个永恒的亮相,一定不能丑。丑是不可饶恕的。死者不可饶恕,更不可饶恕的是生者。尤其他这个害了命的生者。因此被他留下的尸首都是体面gān净。再慌着逃跑,他也得把这一套做完。

这么个老苦力,跟他无冤无仇,退回去三十年,他们可能赶过同一场集。大勇更不忍他死得这么丑,带这么个愁苦和谦恭的脸,还给打得稀巴烂。

他将他抱进驿车,对车上两女人喊:大婊子二婊子,你俩下来。

他拾起写着洋字的纸。

走了阵,大勇回头,见两女人迈着裹脚女子的八字步跟在车后踉跄,冻紫的皮肉已透过粉脂。他会在小镇把她俩卖出去,这一带的小镇上她们是千金。

大勇此时登上山头。往下看,中国苦力们黑黑的脑袋遍布山洼。他们要翻过这个山头,去工场上工。

雪稀疏地打在大勇脸上。他多肉的嘴唇紧抿,目光极远,从乌云低压的眼皮下伸出。在任何一个凶猛、歹毒的念头出现之前,他就是这样一副面孔,多思,又是绝对虚无,还有种广漠的对于一切的无望。

熟知他的人看见他此时的面孔,会疑惑这不是同一个人,或许更名改姓确使他具有不同的人格,大相差异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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