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草地一波接一波。草已不青,也不润,草尖结出huáng色的穗,风chuī来chuī去,就有了一波接一波泛金色的、微乎其微的làng头。太阳由红变紫,渐渐发出淡蓝的光。于是凝重的草làng在冷色的太阳里如同植物的沙漠。

她将怎样去活,我不知道。草地太大,她随时可能逃出我的掌握。我只告诉你结局,我已在故事开头暗示了这个结局,她将死,我给她美貌迷人的日子不多了。

柯丹的双脚越走越厚。她脱掉胶靴,用皮腰带拴在腰上。因她从小骑惯各种牲口,一双脚未得到有效的发育,长得宽大扁平。这样的脚使她步态很像那种带足蹼的动物,摇摇摆摆给人的错觉竟雄赳赳的,谁也想不到她步行比任何人都吃力。起码在láng眼里,她是个不易冒犯的庞然大物。

这只láng已跟了她很久。当柯丹坐到草地上脱胶靴时,已明白有láng在跟她作伴。也许两只,但绝不会三只。三只láng聚了头,就不会那么辛辛苦苦一路跟着。三只láng就可以将她固定在一个方位上,起码断了她三个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里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根木棍。láng满怀希望地核计着她:多大一堆肉啊,简直够吃一生一世。柯丹后悔了,该背上枪。寻马心太切,竟敢深更半夜空手在荒草地上闯。腰里一把短刀对付láng是不中用的。它会躲过这把玩具似的小匕首。虽然她力大无穷,够láng累一阵子,但她不敢肯定自己肯定不吃亏。从古到今,草地上只有láng咬人,而没有人咬láng。

但她胆怯不得。láng都是jīng,揣摩得到人的心思。其实人很少有活活被láng咬死的,除非整群的láng。人往往在láng张嘴之前主动放弃了搏斗权,在láng从容不迫撕下第一块肉时,人的一切生理功能和力量尚存,只是失了魂,以及被魂带走的意志。

láng从她一侧转到另一侧。

从她坐在那里脱靴歇气考虑对策的时候起,就把方向概念给弄错了。天上无星,夜如一只巨大吸盘,把她往黑dòngdòng不可测的腹腔里吸。她认为自己在朝前走,实际上却在黑夜弯曲盘桓的肠道内转了个圈。

láng像狗那样坐下来,看着她走进帐篷,很快又走出来,站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

柯丹颓丧得一点力气也没了,活到三十岁她还是第一次迷路。她骑过牛、马、驴、骡,甚至老羊和大狗,现在她明白最难驾驭的是自己的双腿。她没有武器,只得去拔那个木桩。láng看见她像只熊似的手足并用,随着木桩拔起,帐篷撒了气一样一点点瘪下去。láng被她这股蛮力撼动,随着被木桩牵动的整张地皮摇晃起来。它这才知道她多么有劲。她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柯丹走了约莫五里地,停下,嗅嗅,那股骚气没了。她隐隐有点不甘心:有了武器却没东西可打了。就在她嗅láng的气味时,嗅到一股极亲切的气味。她俯身去找,终于在灰色的薄雪里找到几团马粪。她几乎要把这些粪团揽进怀里。

再走一会,仍是没有马群的踪影,而沿途的粪团却越来越温热。她喔喔地唤,一面东倒西歪地跑起来。军帽、毡衣被她发着脾气甩掉了。她累极了,狠狠摔倒下去。一向是跟着马粪就会很快见到马群,这夜是怎么了?!

当她抬起头时,突然看见模糊的毛茸茸的地平线上有群黑影,像一直咬紧牙关的天和地一下启口吐出它们。

马静止不动,望着这个被它们折磨得萎缩掉的女人慢慢近来。

她生怕它们再跑,不断“哦嗬”着,没有听出自己狂喜的嗓音实际上是多么恐怖。马祖宗们,我的心肝杂种。她激动得连例行点数也忘了,没觉察少一组马。一匹喜欢自作主张的雄马带走了它那一组妻妾臣民。现在它们远离集体,处在另一种危险中。听出这意思了吧?我之所以qiáng调“另一种”,自然是暗示你:这一种危险正朝马群与柯丹袭来。

就是láng。

你就没见过这样士兵一般协调严谨的láng阵。

它们已撒开阵势将马群包围了,开始那只láng不过是个密探。láng可以将饥饿的身体拉得如蛇一样细长柔韧,在深处草丛里不露痕迹地潜行。

柯丹这时看见了自己的骑马,正待骑上去,发现它耳朵硬着,肚皮快速地一鼓一瘪。她骑上马,才居高临下地看到了极其严重的局势。

所有的láng端坐着,显示着它们庄重甚至是正义的势力。

柯丹感到这不是她所认识的láng,她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行动一致的láng。

马群骚动起来。只要它们一跑就会乱套,一个整体就会四分五裂。láng等的就是这个。柯丹极力甩开缰绳,用带钢坠的绳头提醒每一匹企图背叛集体的马。但马越来越难拢,它们看见láng动作了,站立起来,yīn沉沉地踱步。几只饿极的láng已开始往马群里窜,马跳着,踢着,长长地呼救。柯丹看到马群在失去理智,一个紧密的集体正在迅速瓦解。

她奔走于láng与马群之间,奋力吆喝驱打离群的马。此时若有一匹马自私自利,独个逃生,整群马就会大乱。马群一散,母马腹下的驹子必定bào露给láng。

láng早就饿急了,这种周旋使它们枯瘦如柴的体内又耗去大量热能。这块草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在驱逐或消灭它们。幸存者被赶到最寒冷最荒僻的地方;láng的地盘越缩越小,几乎连一块永久些的合法领地都没有了。因而láng的凶猛残忍是被bī出来的。láng也有妻儿老小,任何一只不凶恶不狡猾的láng都没有繁衍后代的权利。那种心性软弱的láng是láng中的败类。

终于有匹小马驹倒下了,它爬起来寻找母亲时已是浑身浴血。小马一瘸一拐地企图回到马群里去,但两三头láng堵了它的路。不久它浑身已残破得不像样。最后它倒下了还几次支起头颅寻找马群中它的母亲。láng嗅着新鲜的血腥,它们已饿得太久太久。柯丹眼睁睁看着小马在一群láng散开之后便消失了。她的木棒横扫竖砍,但记记落空,因为骑在马上位置太高,击不着敏捷瘦小的láng。再说马不能理想地配合她,随她意图调整方向。因此她的主动出击马上变为被动。倒是láng围住她,你扑我扑,她的骑马因受伤而尖利地号叫起来。

她发起疯来,跳下马,几乎砸到láng身上。láng也被她这举动吓一跳,哗地散开来。等它们再拥上时,她舞圆木棒,周身衣服被láng一块块撕碎,一会工夫她浑身飘飞起翎毛般的布片。

她用力过猛,动作过大,力气多半是无效地消耗了。láng倒是心平气和,渐渐离她远了些,像观众那样,冷眼看她大砍大杀。它们只需轮番派一两只láng与她缠,其他同伙耐心地等,坐在那里等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把最后的体力耗光。

柯丹不知道自己在láng眼里显得多么呆笨,多么不明智。

然后连一只挑逗她的láng也不上了。它们团团围着她,封死每个缺口。láng有坐有立,有的轻松踱步,看起来很想与她这样永远和平共处下去。但为了提防背后受敌,柯丹不得不迅速转动身体。她实际上是被láng调弄得一个劲原地打转,这就弄得她反而更累更紧张。她不久就转得头晕目眩,这才发现上了láng们最yīn毒的当。

láng看看差不多了,这女人已渐渐不支。一头láng闪电般从她背后一扑,她未及迎战,木棒已在慌乱中失落。她灵机一动,神下别在腰带上的胶靴向láng砍去,靴子在láng坚硬的头颅上磕一下,它只觉这带弹性的武器颇有趣。等她将两只靴子都掷出后,全体láng便jīng神抖擞地一拢向她,正像人群拢向一只孤láng。

柯丹想,我这辈子啊。马啊,逃生去吧。

既然你猜到会有人来搭救,我就不弄玄虚了。一个男性身影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连láng都没觉察。他打出第一枪。

这一枪完全是寂静的。起码柯丹一点声响也没听见。

她感到的只是黑夜顿时由固体变为液体,哗的一下流散开,升出黎明的灰白。

一只láng颅骨迸裂了,它所有的狡诈、所有的罪恶念头一下子流出来。柯丹胸脯上沾满它仍在痉挛的思维,它聪明智谋的热乎乎的残汤。

柯丹躺在那里四下望,见láng横尸遍野。它们都死得很安详,像已经死了许多年。空气里有火药味和血味,但都掩不住一个男性生命的气味。

“他是谁?”她疲惫而舒适地想。

柯丹看不清来者的容颜。他抱起她,她攀附在他坚如磐石的胸脯上。她想要的正是这样的男人,抱起女人来好比抱只羊羔。和他比起来她过去的丈夫是个什么小东西呢?她一个耳光就扇得他飞起来。当她得知他去勾搭一个首长的女佣人时,就请他吃了这样一顿耳光。小男人在耳光中说这一手纯粹是策略,是为妻子和未来孩子走出草地过上文明生活的策略。听到这番辩解,她连揍他的激情也没了。他比她原想的更贱更渺小,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玩,竟没一点感情纯粹是策略。她任这个小男人吊在她脖子上dàng来dàng去,他双脚悬空像块风gān肉一样吊在她胸前求她饶恕:他死活也得回内地城里。她直恶心。在妊娠的呕吐中她把属于这小男人的那块心给呕了出来,又在吐出的污物中看见那块心已成了团死肉。她想要一个男人,但谢天谢地别再来个一肚子坏点子的小东西了。

柯丹被这男性抱着向前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近乎全身袒露。这没什么,没有他,她这时已零散地呆在láng胃里了。在生死对峙的峡谷中,一切都不必计较,不足为奇。那人仍一语不发。昼与夜之间有条纽带,就是雾。

雾使近在咫尺的人不真实起来。像梦。

她的身体绝对不难看,它像草地雪山一样无拘无束,它带有旷野的遒劲线条,只有城里那些无聊的男人才去追求瘦骨磷峋的姑娘,管那叫苗条。她突然抬手去摸他的面孔。她粗糙的手掌触到他更为粗糙的皮肤。她想,多么好啊。没有丈夫并不坏。

丈夫消失好些年了。那时他在她高大的身躯下钻来钻去,蹑手蹑足地收拾行李。像小偷一样拿走了全部值钱的物件。她只当没看见。她的确没看见他怎样背着俩人的所有家当从草地滚蛋的。她只知道一个男人因背不动他的诺言、信义与责任逃掉了。他只能背动浮财,本分的和非分的他统统不辞劳苦地背走了。留给她一间空dàngdàng的泥坯房,那是因为他实在背不动它。简单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散开与聚合都简单得不可思议。

那人拢近她。她想,真太好了,她那个小男人从未给她这种铺天盖地的感受。

她似乎用马刷子把记忆刷过一遍,把那个曾叫丈夫的脏东西刷得一gān二净。一想到幸亏没和这个一肚子脏念头的男人白头偕老,她就高兴得想打滚。后来生了个儿子,却没活成。这下她与他的关系就全头全尾地拔掉了。与这男人相比,多年前的每个夜晚,她身上爬着的只算条蜥蜴。

马在láng无声无息bī近的时候,就知道它们错了。它们亲眼看见两只马驹在生命的最后一瞬还那样懵懂,它们懵懂着已成了一摊血污,什么都没剩下。有只小马驹逃回来时,肩上垂着一砣肉,跑起来肉颠来颠去,不久它倒在母亲身边。慌乱中,四处是绝望的嘶啸,它们看见人在láng与马群间奔走,企图用她的身体在两群势不两立的畜牲之间竖一块界碑。这个头发披散、浑身是伤的女人使它们懊悔而疚恨了。它们意识到不能轻易地背叛人。人要利用它们,因此会拼死保护它们,这种联盟称不上神圣,却是牢靠的。而撕毁盟约只能招致灾难。在人与láng之间,它们宁可把生杀大权jiāo给前者。马在这一刻悟到一种类似人类政治的多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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