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88)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郑炼从包里拿出一小堆雨花石,自言自语地叨咕:鬼知道好看的雨花石现在都跑哪儿去了。我仍想我的心事。他看看我,用手指拨拉那些小石卵,吞吞吐吐地说:有不少人拿雨花石车出项链手链什么的。我往那堆亮都不亮的石头上看一眼,他立刻问:你要不要?……

我瞪着他“要什么?”

“首饰啊……”他有些窘的样子:“不花什么钱,我也能学着车。”

我心不在焉地笑笑。他兴致很高地把石头装回去,说某天非让我吃一惊不可,别看这些石头现在看看不起眼,一车就不一样了。它们刚从泥里捡出来时更污涂呢!我打断他,问道:“他要永远不回信怎么办?”

“不会吧。”郑炼答道。

“会的!”

“不会!……”他大概意识到我俩这么争多没名堂,笑了。依然是他那明目皓齿的笑。过一会,我发现郑炼半跪半蹲地抚着我埋在双膝间的头,说书上都这样写,真爱了,就是活受罪。

我抬起头,见他唇上晶亮的几粒汗。他掏出他皱巴巴、不洁净的手帕,倒先按在我额上。huáng昏热得人喘不出气。

郑炼走后,我灵机一动到了路淮清家,先问她妹妹海清出国留学的情况,然后把话转向张叶。

“他们没戏!”淮清说:“哪儿那么容易啊!韩凌的身份、岁数,真难给他找到合适的。顾了人品又顾不得形象,有品有貌却不单身,想要单身女人既漂亮又高尚,三十多岁的女人里,哪儿找得着呢?!现在韩大画家名气是蒸蒸日上,每天都有一打媒人跟他扯皮。张叶够标准了吧?你说她什么缺陷都行,说她不够漂亮恐怕不公道。韩大画家怎么着?他恰恰说张叶不漂亮!那天他和张叶一块吃的晚饭,不知张叶饭桌上是不是媚眼飞太多了。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又单身,有点小毛病也是正常的,没毛病才见鬼了!”我忍不住插嘴:“为什么一定要三十多岁呢?”蠢话!我骂自己。

“他说岁数大点牢靠,他说他可没力气陪小姑娘做游戏了,那种一往一来的情书,只让他好笑、肉麻!”

“他这样讲过?”

“讲不是这样讲,但意思是这意思。”她突然注意到我有点不对劲儿,把我的脸研究了一秒钟,又接着聊下去。“我看韩凌这人是不再会对人动感情了。他被关押的时候,有人让他把十根手指放在地上,然后跳上踩!一边踩一边骂:你不就是以手发的迹吗?毁了它!结果十根指头都踩断了。有根手指后来截了肢。想想看,他对人除了恨,还会有什么?他早看透了人的势利、妒嫉,弱肉qiáng食。”

开始入夜时蝉鸣才沉寂。我走到西晓楼的院墙墙外,他一开窗,朝楼下一张望,然后深深地感动了——一个孤单单的、踽踽而行的女孩背影。他开始相信,世界若真坏了个透,她的存在依然如一汪清水。

他不会开窗的,与有空调的房间相比,窗外糟透了:热,蚊蚋,满街乘凉人的汗臭。

我爸叫我稍打扮一下,晚上带我到徐老伯家吃饭。徐老伯兼文教副省长,也著书作画,只是从不办公。他家总是热闹的,院里的六条竹沙发一夏天就被人坐红了。我小时,徐老一捉住我就说我是他订娃娃媒订来的儿媳妇,自从文革中他两个儿子因饥饿越货杀人,被判刑二十年,他再也不拿我取这种乐子了。

我穿了白色无袖的绉绸衬衫和银灰长裤,宽裤脚。我知道自己有点怪。老萧蛮子见了我,面孔一扭说:“瞧瞧这个丑丫头……”他躲着我妈,在住宅区的路口等我。

“你再夸我漂亮也没用,我不会向着你的!”我大声道:“妈怎么对你了,你非要和她离婚?……”

爸爸忽然吼:“别烦了……”他停下脚步:“好,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对你妈没感情……”

“看看您黑头发还有几根?爸,您已经没有资格整天谈感情、谈爱了。”您还口口声声谈爱,我就要羞死了,我心里这么说。“您只剩下义务、责任和做父亲的尊严。”我口气冷硬地说。我是父亲惟一的女儿;所有父亲都会在某天发现,他们惟一的女儿原来是他们真正的对手。“爸,现在是轮上我去爱的时候了!”

老萧蛮子沉下嗓音说:“看来还没轮上你,要不,你是不会这样讲话的……”他苦笑,显得那样无助。

在徐老伯家听人议论韩凌,说他最近被一个女电影演员追得团团转,女演员讨他的画,什么也不挑,只捡尺寸大的拿。我不愿听人这样议论:好像他庸俗得人人可以把他挂在口头上。我钻进厨房帮徐老的两个女儿剪田螺屁股,不久听见院里开饭了。除了徐老的老伴端着只又盛菜又盛饭的大碗坐在灶边吃,大家都入了席。曾经开徐老斗争会时,红卫兵往徐老头上刷浆糊,徐伯母也上去刷了一下,从此一劳永逸地躲过了批斗。自徐老复职,她头也抬不起地在这个家里过活,徐老一字未提过,对她照旧,反而更使她愧得几乎活不下去。

我端了一大盘刚起锅的炒田螺出去,见几张桌都坐满了人,正为难地觅空隙,被人拉一把:“小家伙坐这儿吧。”

我低头一看,竟是画家。他头发胡子都长了些,弄得脸上yīn影很重。他不再是一副看得过去的形容,而是相当俊逸。他看着我微笑时,我羞怯得一举一止都笨拙起来。好在他很快让别人缠着说话去了,人们恭维他,向他要画,我马上觉得自己坐在那里太碍事,我刚想溜,他回头对我说:“别走,我有话跟你讲。”

我多傻。对这样一个人,我竟敢爱,竟敢一口一个同情、怜悯。他几次想开头与我谈话,都被宠他的人打了岔。整个院子在取悦他,似乎今晚来的客人都暗自怀了个真实目的,就是结识他。而那么多人都没使他热起来,他的笑很温和却很被动,虽然他有来有往地应付人们的捧场,他心里却一点都不拿那些话当真。稍微有一点空闲,他对我轻声说:“你的信写得不错,小家伙。”

(3)

我心里闹死了,他却有心情咂摸那些字句。他大概想不出更着边际的话了。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我会让眼泪流出来出自己洋相。

但他按住了我的手,眼睛却不看我。随后我听他说:“谢谢你!……”

他把这三个字吐得那么重,不这样,似乎这三个字就不可能从百感jiāo集中挣脱出来。

他又说:“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谈谈好不好?在这里,我怕自己激动起来不成体统。”

我看看四周。他却亮开嗓子对大家说:“抱歉,我有几句话想跟这个小家伙谈谈。”我们离开时竟没人诧异,谁会想到我跟他之间发生故事呢,在他们眼里我太不是个人物了。

在徐老的书房里,我们坐下约有五分钟了,他才说:“我好几夜没睡觉了,因为我想不出一句话,既讲明白我的真实心情,又不伤害你。你看见了吧,小家伙,你这么折腾我!”

我欲语,却想起所有的,所有的话我都以那信笺,随那些泪倾尽了,这一刻我的心空得像只桶。

“你想过我比你大多少吗?”他忽然从沙发上向前一倾脸离我近了许多。“你这么年轻!有一早晨,你会大梦初醒一样发现,你身边的这个人是个老头子,想想看,那时你该多怕……”

我抬起头,倔qiáng地瞅着他。他真的如老人那样充满爱怜地看着我,让我意识到我在他眼里那么小、那么年轻、那么不能与他相提并论。我们这样看着,他微笑起来。你不能想象有比这笑更复杂更丰富的表情了。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你了。”他说。

我很清楚这点。

“你也是真喜欢我的画。我明白,没几个女人真喜欢我的画。就像我对她们一样,连想真看一眼都懒得。那么多好心人为我张罗做媒,推得掉我就推,推不掉的,你看,就像那天,她们非要我画不可,我就画;到开饭时间,我就付一顿饭账。事过之后,什么都没往心里去。你是头一个让我认真动了心的,小家伙。”

我紧张地移开目光。我知道已有了一个结论,无论违我心还是顺我心,它已在不远处等着了。

他静着。一会儿他叹息一声,将手搁在我的脸颊上:“就这样了吧,”他说,“我只能谢谢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至少眼下我不能……”

这就是我等的结论了。

“我们做朋友,做顶好的朋友好吗?”他仔细观察我的神情:“我很喜欢你的信,以后还给我写信吧?等你长大了,可别忘了我。”

泪水一滴滴从我脸上淌下来。

“你看,叫我怎么办?我还是把你逗哭了。”他摇摇头,缩回手,仍是那种充满爱怜的笑。“你这么小,让我怎么忍心接受你?……我只能等几年,等你长大些,那时你要是还爱我,还不嫌我老,你就到我身边来吧。”

我想,他同时也在等自己,等待他的体温,血性,情感都逐一回来。

他不久到广州开画展去了,我给他写了三封信,他回信说,他开始采集花,那些花在我长大的一天全献给我,我不懂他的意思。

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对郑炼说:我觉得自己一下长大许多岁,走在画家身边,不知不觉就变庄重,不再想一蹦三跳了。郑炼笑着问我:以后还跟不跟他一块翻墙头走捷径去游泳;还跟不跟他沿着铁道拔苇坑里的茭白来吃;还和不和他去推销橡皮鱼赚几个零花钱?……我淡淡地笑。他又问:记得吗?有次我们一块看电影,太晚没电车了,我们装瘸子想拦下一辆卡车,结果没一个人理会,只有一个卖咸茶蛋的老太叨咕:这么好一对,可惜病了。

郑炼笑得几乎有些嚣张。我嗔他:去你的。笑完,他问我现在感觉怎样?我说难讲得很:半是幸福半是痛苦。他说他明白这感觉,还说没有痛苦的幸福是卑微的。

快放寒假时,我收到画家的信,说他将路过北京到哈尔滨去参加一个中外美术家的聚会。我兴奋得吃饭掉了几次饭勺。出了饭厅,我慌慌张张到处走,却不知该忙些什么。下课我跑到卫生室,指着脸上一个粉刺让医生立刻治掉它,医生说这年纪脸上不长它长什么。我对着镜子着急,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折腾出个更美的我来。第二天中午,我跑到火车站,按说他乘的那班车傍晚才到。连下几天大雪,天冷得要死,我脚上松松垮垮的旧棉鞋吸饱了雪水变得脚镣一样沉,然而我却舍不得换上我的小皮靴,我用网线兜将它们拎着,准备在火车快进站时穿上它们。

火车进站了,车里车外的人都在大喊大叫。我想他会静静地出现,也许会最后一个走出车厢,他永远是那副矫矫不群的样。

他看见一个穿淡雪青滑雪衫的影子,头发梳得平平整整,背后结着一根辫子。她那么青chūn。她不漂亮,但不俗。仔细看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仍在惊心动魄地爱着……

月台上的人走尽了,我想我也该走了。他没来,要么我算的日期不对。

第二天我又到车站。傍晚,大喇叭通知几班火车因河北地区雪太大而晚点,其中有我等的那班。忽然,郑炼咧嘴笑着,朝我走来。他今天考完了期末考试,脑子紧张得要抽筋,想找我聊聊换个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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