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81)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拜伦走时,我对他说我愿意和他结婚。和我结婚吧,我略哽咽地说。不能总这样迷失下去,拜伦,用你的正常领我走出来;医治我吧。据说婚姻能办到许多事情,包括根除那些病一样缠人的,不三不四的情愫。

拜伦买了一只小钻戒给我。将它套在手指上时,我仿佛在受戒。

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了业我就要结婚去。

毕业作我和电影系的中国女生李梅一块做。我写了剧本由她来拍摄。我和李梅合作对我有益,不然我写着写着就上歧路了。她总用两根手指将我一点,像京剧中的武生:“又来了!……哪,这里!我怎么拍?!”她总要把我拉回来,要我通俗些,具体些,人之常情些。

在艺术中,李梅的角色很像拜伦在我的生活中。他们衬出我总是欠那么点正确。

我们在学校的广告栏贴出广告,招志愿演员。女的很快有了,男的却没人肯来演。不付钱的事,在美国的男人是不喜欢做的。两星期之后,李梅接到一个电话,男角色才算有着落。

李梅拉我到西北大学去看这个男演员。按讲好的地址,我们上六楼。走廊一头是个大厅,舞蹈系的教室。暗暗的走廊中可听见一个灰蒙蒙的嗓门在念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节奏绵绵的,单调得怵人。

大厅门开一半,看进去所有人都背朝我们。所有人都穿黑色马裤,质料样式不同,但全是马裤,全是黑色。动作也是绵绵的、单调的。我突然发现这是中国的太极拳,只是走样了不少。每个人都做得入神,大厅里充满yīn沉沉的和平。

一个人似乎转身早了,碰了他紧邻的另一个人。一声好听的“对不起”。

我以为我忘了他了,原来什么都鲜淋淋的在那儿。

李梅对我说:“我们学校也在教太极拳。学校开这种班赚外快?”

我从来没注意到太极是这么回事:一个动作中藏着另一个动作;在做头一个动作时已把下一个动作的可能性蕴含进去;每个动作都互为因果。却只有自然,没有必然。永远有余地,永远有后路,永远地往复。我几乎要窒息在这种轮回中了。

黑马裤的腿在我们两侧穿流。我抬起头,李梅已把他带到我面前。

“你好!”我结实地叫一声。

“你好吗?”

他嗓音仍那样。李梅没察觉我和他眼睛的秘密刺探。她几句话就和他聊得烂熟,定下当晚就开始工作。

女演员是中国人,二十四五,两个深酒窝,眼睛空空dàngdàng却很多情。进行得还顺利,到周末就拍到结尾一场戏,有个吻得接。

“不行。”李梅恶狠狠地说:“活这么大,吻都不会接?!”

其实查理做得极认真。他吻人的样子含蓄得很,就像他的行凶抢劫。那女演员要对这么不成功的接吻负责,她跟李梅撒着娇,说她真的从来没有接吻的体验。二十五岁,还没人吻过她,她实在该为此跳楼去。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场地中间走。

“你gān嘛?”李梅问我。

“示范。”我走到查理对面,说:“来吧。”

三十出头的接吻老手他奶奶的吻个真格的给你们看看。

查理默然地热烈了。他向我伸出细长而结实的双臂,当我接近他时,他全身紧张了,只有一对眼睑完全松弛下来,松松地罩住他的眼睛。似乎他放弃了所有感知,只把最后那点感知留在嘴唇上。我忽然想到,这是一副入瘾的人的神情,那瘾已带着他所有知觉私奔了。他嘴唇触上来时,我感觉我也染上了他的瘾,享受到了那中间无耻的妙处。他将我越抱越紧,就像头次那样,要扼死我。

结束时有十一点了。李梅说她送女演员和灯光师,让查理送我。

我俩一路走着,谁也不理谁。我当然不会再放他进公寓的楼门。还没等我拔下钥匙,他已挤在了门缝中。我推他,却推不动。他手攥住门把,我用力抠,想抠开它。我抠得他疼了,突然抬起大眼睛看我,像那种最温存的猫遭了莫名其妙一掴子揍,拿眼睛告诉你它的痛楚。

我说:“对不起。”

“没关系。”那嗓音哄着我的理性,像头回一样。

什么都又回来了。我要再不喊,第二个钱包就没了。但他这回没要我的钱包,和我一块进了屋,没有丝毫作歹的迹象。

我们在小餐桌上坐下来,吃我做的香肠蛋炒饭。他吃得很悄然,握勺的手势逸然得体,把一盘简单的蛋炒饭吃得高贵起来。我注意到他的指甲gān净整齐,像白色剔透的贝壳。qiáng取豪夺,似乎是他换了另一双手gān的。

吃完了,我们仍找不出什么话来谈。他又从桌布下握住了我的手,好像我们中间仍有个拜伦。

“我想,我爱你。”他说。

“胡闹。”你他妈的以为我十三岁?

我撵他走。门口他站住了,说他丢了什么东西,得回去找。

我说:“我告诉你,少耍花招。”

他看我一眼,大概在我刀枪不入的表面看到了已对他无法招架的我,他又说:“我爱你。”

“好了,快走吧。”他要再这么说,我真的要喊人了。

他却一下抱住我,就像没有看见我惊慌而愤怒的眼神,或从那里面恰看到趋迎;看到我铤而走险的勇敢和堕落到底的甘愿。由于动作和情绪的激烈,他一络细致的黑发游散到额前,使他优美的少年形象中带出一种成熟和放làng的气质。一切都恰恰是我要的,一切都在诱发我天性中所有的危险潜伏。

我已被抵在门上。他将我双手固定在一个制约我全身动作的位置上,微笑道:“现在你动不了了。”

我看着他,想他怎么会如此顽劣同时如此腼腆。

他说:“我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停顿一刻,让我证实他没有戏言:“你看,你完全动不了了。”

我不讲话,明白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他仔仔细细看我一眼,又那样顽劣而腼腆地微笑了,然后他告诉我他爱我是真的。

我看着他不黑不白的肤色,他仍在抽条的细长身材,感到恐怖。我和他之间的一切悬殊让我感到恐怖。

我们居然约会起来了。查理拉着我的手,散漫地走着。我心极快乐,又极重。他不时说一句很中学生的情话,看着我笑笑,实际上不知在想什么。我只图活一天是一天,也只有这种出轨的、畸形的感情能给我中学生的战栗、骚乱,中学生的缠绵、激动。

我常在悄悄注视他,他的美该多少抵消这事本质的丑恶和无耻吧。我问他学太极拳是不是为了去教人,挣些钱。

“挣钱?”

“挣钱不是很好吗?”

“哈。”他不知在讥讽谁。

接着他告诉我,他学太极拳是学它的哲学。

它的哲学是什么?我这个中国人请教。

他说:“是圆。”

他说圆是迷失和发现。圆是不灭。圆是无限的可能性。圆什么也不是。

路走尽时,他给我一只小盒,轻轻说:“打开它。”

打开了,里面竟是一只大钻戒!白金托子,维多利亚式样。他说是给我的。要我窝赃吧?要不就是跳蚤市场买来的舞台道具。不管它是什么,我收下了它。收下的是这个少年的郑重。

他将它套在我右手无名指上,让两枚钻戒去决斗。

道德开始无昼夜地刑训我。因为我把那个钻戒拿到首饰行去估价,它值一万。无救了,它竟是真的!我把拜伦的那只摘下,生怕它被这只杀伤、杀败。

和李梅的合作很成功。查理的形象、气质、表演使我差不多忘记了我们相识的真谛。查理也来看了录影带。李梅问查理gān嘛不去做个演员。查理反问:为什么?李梅瞪眼挑眉:赚钱多啊!

查理几乎是羞怯地说:“我不需要钱。”

他撒谎。他不仅抢劫、偷窃,还撒谎。除了有个好的仪表,他什么也不好。快离开他,我对自己说。

我和查理坐在六月的huáng昏。远处是个露天音乐会。我不断窥视他的侧影,那线条很像一只灵秀的小狐狸。有许多次,我几乎脱口问他:你把我的钱包怎么处理?里面还有拜伦的照片呢?至少该把那照片还我吧?你把它烧了。撕碎了?总之,你是怎么把它毁掉的?就用你这双手?这双手的背面是暗色,从每条指缝,却渗出掌心的粉白,那是他身体中两种血液的疆界。就像这个白日与黑夜的疆界。十九岁的查理,你究竟是什么呢?……

“我去买些饮料。”查理站起身。

他去了。从huáng昏到傍晚,又到了明与暗之间的那一带,他仍没有回来。他不会再回来了,去永远中买饮料去了。一个最小的行为中藏着最大动机:他逃进了无限的可能性,让我在无限的可能性中痴等。

他不再回来,我俩了了。他穿着什么?一件浅橄榄上衣和一条深橄榄裤子,都宽大,兜满风。他就那样从我眼里走gān净了。

也好,也好。等我挺过这不黑不白的一带,我将有个彻底的回归。去和拜伦,和绝大多数人坚定地站在马路此岸,等绿灯;等正常的伦理给我们行与止的许可。

天全黑了,我开始识途。远处炸起的人的叫喊,难听极了。又是谁在呼救,谁在喊捉拿。

一条细影子,灵巧地朝我而来。是查理,他问了一下,已落座在我身边。他递给我一罐已热了的可口可乐,又从他衬衫兜里拔出一根瘪掉的吸管。我正打开饮料,他突然抱住我,某种绝望给了这拥抱铺天盖地的涵量。

就这时,一群人以一个警察为首,朝我们这边跑来。人群茫然一会儿,其中一个女人叫道:“是他!”她指着查理:“他抢了我的项链!”

查理的眼睛无辜地朝人群眨巴。

“什么?”他转向我:“她说什么?”

女人伸过一只带彩色长指甲的手:“是他没错!他抢的!小畜牲,看你跑!

查理,你这恶棍。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这女人怎么了?”查理对我说。他的手抚在我背上,手心沁出大量的汗,沁进我的衣服和皮肤。“你们可以问我女朋友,我们一直坐在这儿!”

他嗓音里没有急躁,仍是如常的柔弱、多礼。对比之下,叫喊不止的女人显得那么蠢,那么qiáng悍霸道。人们开始相信这个恶棍了,只要女人一叫唤,人群中就有哄笑。

“就是他,就是他!”女人捶胸顿足。有什么用,查理的优雅斯文正在赢。

我知道,我的一句话就能救他或害他。警察终于要我说这句话了。我看上去诚恳朴素,像是离罪恶最远的一种人。查理,从此之后我们两清,我不会给你拖下地狱。一股非生理的恶心出现了,有了它,我不会再对你着迷。

我做了伪证。查理那只僵死在我背上的手渐渐还了阳。

回家的路,查理仍送我,我决定找个当口把钻戒还他。不必谴责吵骂地分手,好像他还算个什么。他能算什么呢?一个白种人和印度人的后代,一个有犯罪瘾的十九岁男孩。在我生命中,他什么都不算,他甚至不值得我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拜伦。

走到我第一次迷路的那一段,他突然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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