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69)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洼憎恨那些一口一个“死老太婆”的人们。在洼心里,香豆就是香豆,是他初识她时的年轻女子,是他每次出海回来隔着马路观赏的婀娜地走下圣玛丽教堂台阶的中年妇人。

直至一年之后,洼终于在一个下午听到了香豆的屋轰轰烈烈地搬进一家人来。两口子和一个八岁男孩。男孩叫佩德罗,长有一双典型的墨西哥大黑眼睛,过分的大而黑使男孩的面部表情总是带着轻微的恐怖。男孩佩德罗不像他父母那样壮硕,似乎也将不会有个壮硕的未来,因为他似乎始终被那沉默的恐怖燃烧着,消耗着。在洼仅剩的百分之五的视力中,这个八岁的墨西哥男孩异常美丽。他看不见佩德罗经过缝补的兔唇。缝补是粗针大线的,因此佩德罗的人中远远偏离了他绝对垂直于地平线的鼻梁。这就使佩德罗在不经意瞪着某人或某物时,神情中有了点作祟、yīn险的东西。这些在洼剩余的那一丝视觉中,都是被滤掉的。洼只看见一个长着大黑眼睛的美丽男孩。

从此洼的头顶上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生活。香豆以气味对于那居处的占据,顿时被辛辣的墨西哥烹饪给灭除了。香豆生前的宁静、那每一细妙响动之间长长的静止被欢乐的墨西哥音乐、飞快的西班牙语言所填满。香豆的chuáng早被扔了出去,现在这张chuáng夜夜都热情奔放地响,咕嘎咕嘎咕嘎,chuáng垫中所有疲惫的弹簧都在拼死屈伸,支撑它上面的伊甸园游戏。洼想,佩德罗这时会被安顿在何处?很快他弄清佩德罗隔着一层布帘间接参与到父母的活动中。正如洼隔着一层薄薄的天花板插足到这对健康男女的正常生活中去。洼认为那一定是欢乐的,他错过了一生的很大一种欢乐。

洼和佩德罗的情谊是从八哥杰米开始的。八哥跟了香豆有十年了,话是香豆一句一句教的。香豆的细语和耐心使脾气颇大的八哥杰米在两年内学会了二十六个字母,五年内学会了“早安,晚安,我爱你”。到了第七年,八哥杰米已经完全是一口香豆的英语,带汕头口音。香豆死后的八个月,杰米一声不吭,复活节前的一天,它突然口若悬河,洼有一句,它有十句等在那里,电视上报告天气预报,它竟也学会了,带点人的怪腔说:“旧金山海湾地区将有小雨……”

一天洼开了窗子,见佩德罗站在窗边。男孩已经站了很久,大黑眼睛穿过屋内的yīn暗瞪着那只青柠檬色的鸟。洼说:“你要进来和杰米说话吗?它会报天气预报。”男孩马上不去看鸟了,冷冷瞟了一眼洼的灰眼镜。男孩大致看出洼的孤苦,贫穷和趋于完整的失明。他看出洼是以那副灰眼镜化妆。佩德罗又仔细看看洼屋里的每件陈设,再去看墙上挂的杂七杂八的丝绒画、招贴画和一个黯淡无光的铜航标,它是从一艘废船上拆下来的。佩德罗还看见高高的一堆旧物,其他东西都看不清,只看见四五个大大小小的电视机搁在一大团旧电缆上。佩德罗对洼屋内的气味颇熟悉,他母亲常带他去“救世军”店铺,那里就是这股墓xué般的气味。洼看出佩德罗对自己严肃地产生了兴趣。洼没有过孩子,所以洼不知自己原来会如此qiáng烈地喜爱一个像佩德罗这样的小男孩。

洼觉得佩德罗瞪着那双大黑眼睛如同在观赏百货商店的圣诞橱窗。一个小男孩所能有的贪心和兴趣,都在那双大黑眼睛里。洼又一再以诱哄的语气请佩德罗进来同八哥杰米谈谈。佩德罗点一下头,看着洼笑了。洼当然看不见是什么使这小男孩的笑容那么古怪。几年前缝合的兔唇让洼心里一悸地想,这个孩子的笑是怎么回事?佩德罗在留给洼那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之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佩德罗被洼邀请进门。之后两人就站在杰米的笼子边,等杰米报告天气。洼一直叫佩德罗耐心一些,他说佩德罗你别急,杰米和你还要有一段相互熟悉的时间。等了两个小时,八哥杰米一直对洼的困窘处境不加体谅,一直保持发瘟般的昏沉状态。洼一再、一再地向佩德罗保证,杰米绝对是一只能说会道的八哥,绝对赛得过电视上逗人哄堂大笑的家伙们。其实洼比佩德罗还失望,洼想,它哪怕讲个“早安、晚安”也好啊。

为了不使佩德罗感觉这一趟来得太亏,洼从那一堆电视机里挑了一只模样gān净,不缺一只旋钮的电视机送给了佩德罗。但十分钟左右佩德罗的母亲抱着那只六十年代产的电视机回来了。她不会讲英语,只对洼“Thankyou”,同时红着脸直摇头。洼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平白无故从这个陌生的中国孤老头手里接受一个破旧的电视机是什么意思。

洼马上看出佩德罗的母亲肚子里已经有了佩德罗的弟弟或妹妹。偏矮胖的墨西哥女人身上带着一团安居乐业和烧煮晚餐的温暖,这温暖使洼深受触动。女人在门口忽然驻步了,因为八哥杰米开口讲起了“旧金山海湾地区一周内的天气趋势”。墨西哥妇人觉得这是个神奇而叵测的地方——这样一个中国孤老头的居处。洼看见妇人红亮圆润的面孔变成了儿童。她转身对楼上叫起来:“佩德罗!佩德罗!”男孩咚咚咚地跑下来,八哥杰米恰好讲完最后一句。洼听见佩德罗的母亲气喘吁吁地上楼梯,一路都在眉飞色舞地向佩德罗讲八哥杰米如何不可思议。

从这以后佩德罗放学后到晚饭前的时间都是在洼这里打发的。佩德罗的父亲是个花匠,早出晚归。他的母亲一天要替两家人家清扫屋子,擦浴盆,也要到晚饭时间才能回家。洼明白自己被佩德罗的父母占了便宜,他们把八岁的男孩jiāo到一个免费老保姆手里了。洼更明白的是,真正的保姆其实是八哥杰米,佩德罗一直想听杰米好好地报告一次天气,因此他甘愿呆在洼充满yīn暗的屋里,甘愿为洼读书。

洼的眼睛无论如何认不清书上那些字了。他叫佩德罗念,他听。洼想,其实佩德罗也像只八哥,吐出的字句和他脑子的理解力完全不发生联系。佩德罗念到“她那粉红色的两粒rǔ头像两颗草莓糖球”时,脑筋远远跟不上这句话的意义。佩德罗同所有二年级学生一样,不认得的字他们也能够照字母读出大致的音来。百分之八十的词汇都只是被他的唇舌铸轧出个基本形状,这和八哥学舌颇相似。

因此佩德罗不知道自己诵读的这本书是那类叫做“成年读物”的东西。男孩不知道“将嘴唇慢慢送上去,舌尖首先品出那rǔ头的新鲜”这一句话是指什么。佩德罗不认识也读不出音的字也很多,洼叫他把它们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在他掌心上。佩德罗用右手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洼的手掌心顶怕痒的地方写着,整个字形成的过程在洼手心上造成的奇特瘙痒,以及那些暗中排列组合起来的字母产生出的秘密涵义,使洼的面孔禁不住漾出笑容。洼在这样笑的时候闭着眼睛,灰色玻璃下佩德罗能看见洼薄纸般的眼皮细小而剧烈地抖动。在佩德罗眼中,这个中国老人此刻的笑是非常怪样的。他问洼刚刚在他手心写下的那个字是什么意思,洼仍是闭着眼,仍是笑,伸手轻柔地抚摸一把他浓黑带卷的头发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了。”

在洼闭着的眼皮里,洼的视力是完好的。佩德罗读出的每个疙疙瘩瘩的句子都在这完好的视觉上形成图景。图景就这样铺陈出一个故事。就是那类千篇一律的色情故事必有的陈词滥调的描写。庸俗拙劣的描写是必须在那里的,不在那里这类老单身汉会很失望的。佩德罗单调的童音持续在洼的耳际:“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那绸缎一样凉滑的皮肤,感到那柔软的身体已是半溶解状态……”

洼断定香豆肌肤的感觉一定是这样的,感谢这书的庸俗作者,他将它兑现成了词藻和句子。二十九岁的香豆走出圣玛丽教堂的圣经装订工厂大门,颈上飘一块天蓝绸巾。她第一次朝洼抬起略带责怪的眼睛。宽松而严谨的裙装下,香豆的身体一定是这样“半溶解状态”。到了四十九岁,洼依然认为香豆是好看的。出海归来的洼总觉得香豆身上招展的裙裾是迎接他的一面旗。洼是不懂得恋爱的,恋爱对于洼就是在臆想中对那具身体产生一些行动。

佩德罗休止在一个不该休止的地方,大黑眼睛缺乏表情地瞪着这个中国老船员。他已停滞了良久,而洼脸上的怪样笑容仍没有浅下去。佩德罗手上的书散发着呛人的霉味,纸页如墨西哥的玉米薄片一样huáng而脆。男孩推了推老人,问他是否听见八哥杰米刚才咕哝了一句什么。洼倏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惟一可见的是chuáng对面的窗。窗在洼的视觉中只是一个白亮刺眼的方块。洼一点也没听见八哥说了什么。

佩德罗说:“你没听见吗?杰米刚才对我说了‘哈罗!’”

洼说:“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杰米高兴起来可以发表演说的!”他要男孩再将刚才的一段重读一遍。佩德罗抗议说那一段他已重复了几十遍。两人扯了一会皮,还是佩德罗让了步。他把刚才的一段做了第四十遍重复,不认得的字还是不认得,还是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往洼的手掌心上写。洼脱落了智齿的牙chuáng不断咬噬,偷吃什么美食似的。“水顺着她的肩流下,流过她的胸,她圆圆的腹,她的身体在一层薄薄水帘之下微微波动起来……”然后便是一连串的晦涩词汇,佩德罗幼嫩的食指将它们一一写在洼黏湿的手心。细小的触动使洼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吟。那些被分别刻画在他掌心的字母顺着他的知觉爬向他生命的最核心处,在途中形成它们隐秘的连贯。逐渐地,佩德罗所念的每一个“她”都在洼的听觉中成了“香豆”。“香豆的身体在一层薄薄水帘下微微波动起来……香豆碧蓝的眸子升起一片薄雾……”不对,香豆的眸子是乌黑的,直到她偏瘫的那一年,那些眸子才呈出一点灰色。洼执拗地想香豆偏瘫的身体也依旧优美,肯定不像自己这只皱巴巴的皮囊盛着一套大小骨头。香豆那从来没披露的身体一定如书里写的那样既柔顺又倔犟……

佩德罗此时在他手心写下了那个最秘密最紧要的字眼。男孩带点yīn凉的柔软指尖触在了他神经的根jīng上;生命和生物最最致死的敏感须梢上,洼打了个挺,把八岁的佩德罗吓坏了。佩德罗以为这个中国老头已进入了垂死状态,先是用书在老人脸上使劲拍打,依然不见改善,慌得他起身便往门口逃。就在同时,八哥杰米也惊得呱呱呱地以它的母语叫起来,一面扑腾着翅膀不断在笼中四面八方地碰壁,一些青柠檬色的羽毛纷纷落下。

洼这时才从沉醉的底部浮游上来,皱纹把他的瘦脸弄得乱七八糟,因而笑容里有了许多痛苦。佩德罗见中国老头没死,断了的一口气又续上了。他眼镜滑落到下巴上,两手到处摸索:“佩德罗,书呢?书呢?”佩德罗从地上拾起书,狠狠往洼身上一掼。八哥杰米这时也静下来,侧过脸用一只眼看看这一老一少,然后又侧过脸,用另一只眼再看看这一老一少。然后它口齿不清地说:“佩德罗,佩德罗……”男孩仔细听了一阵,问老人杰米在叫什么?洼听了听,说:“好像在叫‘佩德罗’。”老人这时看见男孩拧歪的上唇掀动起来,变成很大很大一个笑容,牙齿雪白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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