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_严歌苓【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杨志斌害怕了。转念想到这岁数的孩子把什么话都讲得过重:爱这个,恨那个。他一面给自己压惊一面问:“你还爱什么?”小姑娘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串:BradPitts,哈根达斯冰淇淋、弟弟、妹妹、某某某同学。顿一顿又说,她还爱没有里昂的日子。他问:“你不爱你妈妈吗?”她说有时候还行。

十一点刚过,杨志斌付了账领着阿曼达出来。她说下次还来。他一心一意启动着一九八九年的“丰田”,对女孩说他们下月要搬走了,小姑娘顿时静下来,过一会她问:“搬回中国吗?”

他忘了“太平洋高地”怎么说,就只好不置可否。

“我巴不得也去中国。”小姑娘说。

他觉出她声音的异样,扭脸看她,昏暗中她圆圆的轮廓像个胖天使。之后,他就看到了一颗眼泪。真想不清楚,这小姑娘会为他心碎。什么时候他已放弃了对付那常常作怪的老引擎。他嗅到小姑娘的发胶和廉价香水的气味。

在回家的路上,杨志斌不敢想象刚才和这十四岁女孩揉成一团的竟是自己。

(韩淼对我说,假如杨志斌当晚出门前不对她撒谎,而是照实说他去扮演“伯父”参加家长会,那事不可能发生的。她说不定也会让他去。会有一场别扭但最终会让他去的。若是那样,他们就不必在外面消磨一个晚上,不会出现那样的紧急事变。)

杨志斌在五月十八日这天下午和女孩阿曼达在楼顶储藏室里约会。三个月前他替波拉搬上来的这张chuáng垫竟会派上如此的用场,是他当初怎样也没有料到的。一切又正是从这chuáng垫起端的。他和小姑娘的事韩淼毫无觉察,每天的话就是嘱咐他如何打包,留什么卖什么。阿曼达星期六来上课,她也不再中途折回窥视破绽。其实已无课可上,小姑娘来了只是眼神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抱抱她,她也由他抱,眼神只呆呆的。她看见客厅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忽然问说:“你撒谎。你不是搬回中国。”

他悲哀地看着她,想说,有什么不同呢?却想不起这话怎么说了。

小姑娘这样子发呆,仿佛在对整个事态做了反应。这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尚未判断出它是好是歹,自己对它是喜欢还是憎恶。她生来就是个反应迟钝的孩子。她看见纸箱子上搁着把旧吉他,走过去,手指弹出“嘣嘣”的响声。杨志斌把吉它拿过来,唱着弹着。阿曼达听了一会,凑到他身边,头伏在他肩上,眼睛更呆,杨志斌觉得这事不三不四的,但也算是一场恋爱。想到“恋爱”二字,他鼻子猛一酸。

星期日一早,韩淼和杨志斌把阳台上的二手货搬到楼门口的马路上去卖。波拉和小个子男人里昂走过,看了杨志斌一眼。他觉得这两人是特地跑来给他这一眼的。韩淼跟他嘀咕:“这两个最热衷买二手货三手货的人,怎么今天没胃口了?”杨志斌没心思与她搭档椰榆。

又过了两天,杨志斌一直没见到阿曼达。他忽然想到她的学校野营的事。又是两天,杨志斌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了对阿曼达的思念。这思念qiáng烈、凶猛,每个细胞都在极苦的期盼中鼓胀得要裂开。这是他和韩淼在此地的最后一周,周末韩淼请了几位朋友吃饭,因为这些朋友第二天要来帮忙搬家(我也在被邀之列)。

朋友们到的时候近中午,按了十多分钟的门铃也没人应门。人数渐渐在楼梯口聚齐了。正议论着韩淼如此有谱的一个人竟把大伙给晾在这儿。门却开了,里面走出一对男女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女人和女孩一直在哭,脸上的妆稀里哗啦。韩淼垂头跟在他们后面,对朋友们道歉,说出了件意外的事。今天只好取消聚会,家也不搬了。

杨志斌是星期一晚上被捕的。他自认为的一场恋爱被警方叫做“诱jian”。她以为小姑娘能为自己的身体和感情做主,警方却告诉他,她尚未到做主的年龄。替她做主的是小个子男人里昂,还有波拉。

出庭之前杨志斌一直没有见到阿曼达。从原告席上站起来的年轻女子已是杨志斌不认识的了。她比阿曼达成熟老练,消瘦了许多,婴孩般的胖脸蛋不见了。是个有了些经历和磨难的小妇人,苍白而倦怠,两只眼睛更大,却失去了天然的茸毛,取而代之的,是被睫毛膏做成的黑色荆棘,和她母亲一模一样。那憨态的、无意识嘟起的嘴唇也不见了,嘴唇是jīng心摆出的形状。年轻女人在受到众人关注时的一丝得意使那嘴角微微使着劲。然而她蜕变成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女郎,目中无人地扫视全场。

韩淼这些日子在朋友们家里诉说她和杨志斌的感情。她变得碎嘴唠叨,一说就从大学一年级她初识的那个风华正茂、品学兼优的杨志斌说起。朋友们从来不知道她心底不但没有对自己丈夫的轻蔑,有的竟是这份很深蒂固的崇拜。她一家一家地跑,说是喝杯水就走,却往往是三四个小时坐在那儿谈那个才貌双全的杨志斌。人们开始有些怕她,尽快告诉她他们手头不宽裕,只凑得出三两百块给杨志斌做律师费用。韩淼为乞来的这点帮忙会潜然泪下,更是停不住口地说她如何理解,信赖杨志斌,他完全是落入了一个陷阱,那对狗男女看中老杨的厚道来陷害他。她一再说起曾经英俊、正派的杨志斌,女人们都默默为他害相思病:“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就是到这个岁数,他还是少有的帅,对吧?”人们奇怪,韩淼说起杨志斌的英俊来不再有那点难为情。

开庭前,韩淼对杨志斌说:“不管判你什么,我反正会等你。我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你……”话未尽,眼泪已流一脸。

杨志斌纳闷,妻子这张泪水纵横的面孔没给他的心多少触动。他觉得他真正的痛苦和创伤,她并没有懂。他自己并不见得懂。在和阿曼达度过的那些好时光中,在他有那股深深的喜悦时,他似乎是懂的。

杨志斌的辩护律师是韩淼老板的同窗,曾驳回不少已成为定局的案子。他手里有一件重要物证,就是阿曼达给杨志斌的亲笔信。它可以说明女孩的主动;她远远不是在杨志斌手里“失去童贞,身心健康受到重创”的牺牲品。他至少可以把杨志斌的案子从“诱jian”辩为“xing骚扰”。界定两者是“进入”与否。杨志斌听着这个被作为法律术语的“进入”在律师口中来回翻炒,最后炒出个无嗅无味的结论:“进入”没有发生,因为原告缺乏“进入”的证据。就是说,处女阿曼达在何时何地失去了处女身份是完全无法追究的。

在律师呈出阿曼达的信时,阿曼达朝杨志斌望了一眼。这一眼与他俩头一次相望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答对。却有一丝不同,那便是女孩目光中的苍凉,对世态炎凉有所领教的凄楚。她美丽的眼睛以这目光发出长而深的叹息。杨志斌几乎恨起这个越说越在理,越在理越不依不饶的律师:他当众把小姑娘的那点隐私出卖了;小姑娘对“亲爱的杨老师”的情谊和信赖被辜负了。杨志斌于是开始痛恨自己,小姑娘那蒙昧赤诚的信赖怎么如此轻易地就被他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窃取了?之后就是利用,就是辜负,然后是出卖。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背弃那一段美好的忘年情谊,相互残杀……

轮到检查官驳证被告律师了。他说到杨志斌“以教音乐为诱饵”时,被告律师制止住。律师纠正道:“是教中文,不是音乐。”

检查官毫无表情地说:“这是谎言。”

律师问:“此话怎讲?”

检查官告诉全体陪审及法官,女孩阿曼达绝不可能跟杨志斌学中文,理由是:阿曼达不但懂中文,而且jīng通中文。

律师笑了,是对于荒诞的傲慢笑容。他说:“请问有证据吗?”

检查官示意阿曼达起立,递给她一张中文报纸。他向大家解释,它是当日的报纸。阿曼达挑了一段文艺刊的散文,轻松流畅地朗读起来。那是段优美闲逸的文字,虽被读得字正腔圆,却不知怎的添了一抹异国情韵。

杨志斌木讷地看着少女苍白的侧影,嘴唇那样伶俐。韩淼在他后面,呼息止住很长一段,再有气喘出时,便像看恐怖片那样带着毛骨惊然的战栗。

杨志斌希望阿曼达再能看他一眼,他或许能从这一眼中得到哪怕百分之零点一的解答。少女却再不回头,于是他离彻底的迷惘又进了一步。

十五个月后杨志斌刑满释放,妻子韩淼已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拿到了执照。她说她已准备买一栋房,新的开始在那儿等着杨志斌。他告诉她他是多么领情,不过他已拿定主意回国,回云南老家去。韩淼问他是不是觉得在朋友那里抬不起头?他很想说:谁是我的朋友?但他想想,算了,便眼睛看着别处摇摇头。(韩淼跟我说:“他那样子好可怜呐,就像国内那时候‘冤、假、错’给整傻了的人!”)她伸出手捋了捋他花白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白胖的脸,告诉他那个阿曼达心理肯定不正常,听原先那些老邻居说,女孩不到十岁就开始看心理大夫,还听说她有一任继父是中国北方人,大概她从他那里学的国语。

就在杨志斌打点行李,办理离婚手续,各处打听买廉价机票的时候,他收到一个电话,是阿曼达打来的。她问他可不可以见一次面。他马上说可以。阿曼达问什么地方,他说市中心购物中心的地下咖啡厅。一秒钟的沉吟,她说好的。女孩嗓音中已完全没了曾经的嘎声嘎气。

阿曼达迟到了十分钟。他见她的惟一目的就想弄清她究竟为什么毁坏他至此。看见一个染了头发、臂膀上刺青的美丽年轻的女人阿曼达,他想想还是拉倒,她成长成眼前这个阿曼达,其中必有他的喂养。她说里昂买了房子,他们搬过去有半年了。他随口问那地方叫什么。她说了它的名字。他心忽地一动,那地方到这里要开三小时的车。阿曼达告诉他,她一清早被她妈差到加油站旁的小店买牛奶。一个加油的人和她搭讪。那人恰是开车来旧金山,她便搭了他的车来了。她笑笑说她身上只有一加伦牛奶的钱。

她坐在小桌对面,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告诉他这些。

这时他忽然意识到,她讲的是中文,无可挑剔的中文。

(今年初,在一次jiāo通阻塞中我发现旁边一辆车内有个面熟的侧影。我落下车窗叫了声:“老杨!”竟真的是杨志斌!他说他在一家中国人的超市做工,并请求我别把与他的邂逅告诉韩淼。韩淼以为他早已回国,并因此而如释重负。他说我是惟一知道他“黑”〖ZW(〗注:“黑”即黑户口,没有身份和任何官方记录的“黑民”。〖ZW)〗下来的人。再想多谈,他那道车流松活了,他的车渐渐消失在前方车的巨大群体中。从此没有任何档案,记录证实他的正式存在。他的非正式存在对于一切人,包括美国的移民及税务系统都是一个秘密。他对自己从前生命痕迹的抹煞,或许是他惟一能获得的自新。我——他秘密存在的惟一知情人意识到,他似乎是自由而洒脱的。在如此广漠而黑暗的自由境界中,他或许连阿曼达带给他的那种深含耻rǔ的畸恋也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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