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_严歌苓【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白钢所说的不远其实是一场长征。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一个旧街区,走进了一家地下室旅社。白钢先在一个门上敲了敲,再为董丹开了门。走进房里,头顶上只有一盏灰白的小灯,把空间照得像停尸房。一间屋六张chuáng,只有两张铺有被褥。房间有一股脏衣服和几天不洗澡的人体气味。chuáng上那两个人爬了起来。

“这位是记者。”白钢对他们说。接着为董丹介绍两位老人,分别是白大叔与刘大叔。

董丹趋向前忙说,他只是个自由撰稿的记者。他注意到这两位老人跟他大爷差不多岁数。

“自由撰稿是啥意思呢?”

白钢向俩老头儿解释,“就是他写文章不挣单位的钱,也没有个让他写啥他得写啥的领导。”

说得好,一语道破。董丹喜欢白钢给予“自由撰稿人”的定义。

两位老人互望了一眼,上前一步,猛古丁地就在董丹面前跪了下来。

“快别这样!”董丹慌了,手忙脚乱地把他们往起拉。“起来起来,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当年他的父母也因为没钱,带着他高烧不退的弟弟,在医院里做过同样的动作。“起来咱慢慢说……”怎么也劝不动,董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只要能不让他想起他父母下跪的模样,他宁愿花钱。

可他们不要他的钱。他们打算一直跪在那儿,直到董丹答应为他们写篇文章申冤。他的父母也曾经这样,在到处吐满了痰的地上长跪,直到院方终于让步先抢救垂危的弟弟。

“我答应,我答应!”董丹边说边将其中一位大爷拉扯起来。他恨自己怎么这么心软,随便就让一个叫白钢的陌生人把他拖到这儿来,让他陷入这种困境。他如果再不小心,天天都会被拖进这样的人生惨剧里。不知有多少次,他经过地铁的地下走廊,或者过街天桥,看见缺腿断胳臂的乞丐,他都把自己皮夹里的钱掏出来,就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儿。

“您得答应在大报纸上把它登出来。”白大叔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不让董丹扶着他的腋下拉他站起来。他儿子因为给县领导写了封信,告发村里头头儿怎么贪污捐助款项,结果差点儿被那两个头头儿打死。那些全中国人捐来的款项不是被他们拿去吃喝,就是盖了新房,新式茅房能坐着拉屎,新式澡堂能躺着洗澡。

“总共三个人挨了他们的毒打,其中一个在送医途中就咽气了。”白钢解释,“这事就发生在调研组来村子之前,村里头头抓了一些人,用的全是什么逃税、超生之类的假罪名,然后再用酒席和色情按摩贿赂调研组。”

“我儿子……”老人抽搐着,“现在人瘫了,两个孩子年纪都还小……”

“离咱村最近的医院也有一百公里远。要不是他们在路上硬拦了一部军用吉普车,白大伯的儿子命也丢在路上了。”白钢道。

董丹的弟弟也是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就咽气了。医生只给了他缓解症状的药,就打发了他们。眼前这位白大叔擤了把鼻涕,往鞋底上一抹。董丹眼里汪起泪水。打他十八岁那年离家当兵之后,他还没这么无望过。正是这种无望让他当年离开了家。他今天早上和小梅一块出门时,本以为这天会过得很开心,可现在他整个心情全毁了。

白大叔与白钢继续跟董丹描述那场噩梦般的事件,刘大叔则在一旁架起桌子——拿了块木板摆在一张空chuáng上,铺上报纸当作桌布,摆出他从隔壁小餐馆买来的几样小菜。从地铁附近的杂货店买的两瓶白gān。一道菜是猪脚,其他全都是猪下水,红烧猪脑颤颤悠悠地被端上来,上面浮着一层辣椒红油。董丹数了数,总共八样菜,即使都是廉价粗食,也算得上是一顿宴席了。大家热烈地敬酒,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满头大汗,说话开始大舌头。话题一直围绕着相同的事情打转:村子里有人进城找律师,打算要告这几个村里的头头儿。三个月过去,没一点结果,直到有一天,每家都收到了一份新的摊派费,比平时多了五块。多出来的五块钱是村里头头儿请辩护律师的费用。他们说他们是人民政府选来服务人民的,现在他们成了被告,人民当然得负担他们的法律费用。这像话吗?他们问董丹。嗯,不像话,董丹应道。这已经是他第三遍回答同样的问题了。

白钢举起杯子:“为还我公道!”

接着一阵咂嘴声,人人都皱着脸,将那六十五度白gān一饮而尽。感觉那酒jīng像一条嘶嘶燃烧的导火线一路通进身体,那灼辣的感觉还真痛快。

“我儿子跟我说,”白大叔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一定要还我们个公道!你可别让他失望!”他对董丹说。

董丹点了点头。正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摸香烟时,刘大叔在一旁已经帮他点起了一根。是进口的牌子。看来他们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

“写篇文章把这些王八蛋全揪出来!为他儿子出一口气!”刘大叔对董丹举起酒杯。

“我一定尽力。”

白大叔说:“光尽力不行,你一定得做到!”

董丹生怕老头儿又要下跪,忙举起杯子一仰头把杯里的酒gān了。这玩意儿烈得能抹到伤口上去消毒。董丹得瞇起眼、咧起嘴才能让酒下肚。接着他朝白大叔亮了亮见底的杯子,算是承诺。

屋外突然有人大声敲门,白钢用眼神暗示大家别出声。

“开门!”一个女人粗哑的大嗓门响起。

大伙儿都半途停下了筷子,楞在那儿。

接着他们听见门上的锁孔里有钥匙转动的声音。门被打开了,赫然出现一个中年女人,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铁环,上面少说有一百把钥匙。

“真香啊。”她说,“我从楼上就闻见了。”

“这位是记者董先生,很有名的。”白钢为她作介绍。

她没朝董丹看。她才不管她这间yīn森破烂的旅社里住的是哪些人,逃犯也好,婊子也好,只要付得出钱都可以住进来。董丹递给她一张名片,她像是给了董丹莫大面子才把名片接过来。

两位老头以咳嗽掩饰他们的窘迫。

“这顿饭够三天的房钱了。这洋烟也要二十块一包吧。”她拿起烟盒子来回看。

“不,得要三十块。”白大叔纠正她。

“那就又是一天房租。”

刘大叔说他们在等老家亲戚寄钱来,这几天钱随时会到。他们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像她这样有情有义,对他们这么照顾,如果他们不懂感激,那他们简直就是猪。只要一收到钱,他们一定连本带利把欠的房租缴清。

“你瞧,我有情有义的结果就是,一个月零三天收不到房钱。”她对董丹说道。

董丹这才开始注意这房间里的摆设。门后一个钢筋脸盆架,一条腿已经扭曲;一条生了锈的晾衣绳;一个没灯罩的台灯和一幅挂在墙上的画。画是用贝壳在黑绒布上拼成的工艺品,图案看上去大概是牡丹富贵图之类的。要想看清牡丹的花瓣的形状和颜色,先得把画从尘土里挖掘出采。墙角的chuáng头柜上,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铁壳暖壶,底边锈烂了,所以站相不好,一肩高一肩低。董丹听那女人说,最好少跟这些农民打jiāo道。这跟咱们是农民有什么相gān?白钢提高了嗓门反驳。农民一个个又抠又狡猾,还骗人,她嚷嚷着。她这种女人,农民才不会要,别看她自个儿还觉着挺美的。白钢又顶了回去。那妇人撒泼骂人的时候,一肩高一肩低,和那锈蚀了的暖壶一个样。她骂这帮人不要脸,关着门偷偷大吃大喝,还撒谎说没钱缴房钱。霎时间一次性盘子被她扔了出去,食物飞溅,屋里开始了油水酱汁的bào风雨,劈头盖脸地往人们身上头上砸。接着她把这几个人的家当行李往外扔,反正也没几件。然后,她准备向暖壶动手。正当她要举起它砸个稀烂,忽然想起这个暖壶砸坏了,换一个新的要十块钱,又缩手把它放了回去。放下暖壶,她不敢马上撒手,仿佛刚和一个蹩脚的舞伴跳完一首华尔兹,怕他转晕了,得慢慢把他稳住。

“拿着吧!”董丹拿出几张一百元块钞票大声说道。一只手抹去额头上溅到的油汁:“房钱。”

没人伸手接。

“我会帮你们写那篇文章的,我保证。”

他把钞票丢在láng藉的地上,大步走了出去。等到了走廊上,他立刻拔腿就跑。他害怕见到那几个人皱起一张苦巴巴的脸向他表示感激。那模样叫人更觉得不忍卒睹。

董丹一连五天都没出门,努力想把答应俩老头儿的文章写出来。努力了半天,毫无结果。一周过去了,他才想起来问小梅,那天鱼翅宴吃得怎样。她回答说,除了那道鱼眼之外,其他的她都喜欢。还有鱼眼这道菜?董丹问。对呀,一颗颗又大又白、黏黏的,好像老人生了白内障的眼珠子,小梅回答。小梅说她一看那鱼眼就跑到了厕所里,怕自己吐出来。她那时候已经想离开了,但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又折回去,找到报到处柜台的工作人员。那女工作员凶巴巴的,穿着一件紧身的T恤衫,绷着一双奶子,rǔ头都顶了出来。小梅跟她要她的信封。

“她就那样瞪着我。我就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个信封嘛?这么大的!”她用手比划。

“一般都这么大。”

于是女工作员从她脚边的一个大包里抽出一个信封。她不是把信封jiāo给小梅,而是摔在桌子上。小梅把信封拿起来,jiāo还给她,要她重来。女工作员说:你要信封我给你信封,你还想要什么?小梅说:我要你重新递给我一次。她跟女工作员说,把东西递给别人,跟摔在桌上是两回事。她要她这次好好做这个动作。女工作员没辄,只好再拿起信封jiāo给她。小梅看都能看出来对方在用眼睛恶骂她。

“你不该跟她……”董丹听了很紧张。

“你跟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信封。”

“拿了信封你就走了?”没有走。她打开信封之后发现里头装的是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她又跟女工作员说,等等,里头少了东西。她把腰一挺,两手一插,说她知道里头还应该有别的,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听到这里董丹都忘了喘气。

小梅说自己当时的态度并不恶劣,也没发脾气。她根本不想闹事,只是想要告诉那个拉着一张长脸、挺着rǔ头的女人:我知道来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该领一份钱。接着,她就问身边围观记者中的一人,他是否领到了他的那份。那人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女工作员于是反问小梅:是谁叫你来领钱的?

看见董丹这时脸都白了,小梅叫他别担心:她没告诉对方是他董丹叫她去的。女工作员找来主管,两人不怀好意地朝小柜走来,要看她的身份证件。

“你给他们了吗?”

“我gān吗给他们?”

董丹往椅子背上一靠。还好,没有身份证,他们就查不出什么来。他心里承认,带小梅去混吃是个馊主意。她条件还不成熟,就让她去应付那些又凶又多疑的人是很危险的。一阵不忍,董丹牵起小梅的手,把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膝头上,然后把脸贴在她刚洗过的头发上,轻声地问:“最后你怎么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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