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莫相负_白落梅【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白落梅

无论多么沉重悲愤的历史,都已散作成烟。也许我们无须记住那段已经远隔千年的王朝,以及那个王朝所历经的风云和没落。无须记住刘过写这首《唐多令》时,忧国悲怀的情绪,只须记住买花载酒时的洒脱和闲逸。那么做个在尘世中轻松的行者,漫游各地,一壶酒,一剪风,不必快意恩仇,只安静行走。直到有一天,停下脚步,立于秋天的路口,看一树桂花,在清月下,静静开落。

六、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 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念出这句诗: 长恨此身非我有。 那时候的我,年华初好,没有多少优雅的风韵,却似一朵初绽的莲,洁白纯一。总喜欢,斜躺在竹椅上,捧一本宋词,不读,只隔帘听雨。或是临着轩窗,看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相思,只和它共修菩提。可我总会陷进一种莫名的情绪里,觉得自己在纷芜的红尘中丢了躯壳,所拥有的,只是灵魂,好在那是最洁净的。

到后来,我看到一幅图,是一朵凋谢的莲花,那花瓣落在莲叶上,有一种凉薄的美。一直以来,我觉得莲花是有佛性禅心的,它应该比别的花,都灵逸静美。所以我以它的口吻写了一句话:我本是灵山仙客,又为何,尝尽那人间烟火。写完之后,久久不能释怀,所谓一字惊心,这句话,又何曾不是在暗喻自己。我虽没有莲的洁净无尘,可内心却也是清澈如水,红尘万千,太多的时候,总是身不由己。年少之时,并不是如东坡先生这般,为名利所缚,忘不了人间功贵和权势。但也会有太多无端的纠缠,让身心无法相依,看尽纷繁,不得解脱。

如今,不过是隔了几度chūn秋,曾经那段心情,却已成为永远也回不去的岁月。我再读这句词,会附带上后面的一句,何时忘却营营?难道我已被烟火流年沾染了尘埃?学会了随波逐流,怀有一颗功利之心?不,我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彻底地推脱。在这五味杂陈的世间,已经没有谁,可以真正地做到清白。要做一个两袖清风、心无杂念、没有欲求的人,太难。在现实面前,我们都是那样的脆弱不堪、那样的无能为力。

让我难忘的,是越剧版的《红楼梦》电视剧里的片尾曲。

红雨消残花外劫,huáng粱熟透韶华尽。

空念着镜里恩情,梦中功名,却不知大厦一朝倾。

算人世荣华多几时,何时忘却营营?

倚风长啸,阑gān拍遍,叹尘寰中消长谁定。

把沧桑话尽,留一江chūn水共cháo起cháo平。

一句 何时忘却营营 ,仿佛要将贾府里的黑暗争夺抖落无遗,只因忘不了功名利禄。偌大的贾府,形形色色的人,没有谁,不恨此身非我有,更有许多人,机关算尽,为了纸上功名、花间富贵,丢失了自己。仿佛在这庸碌的俗尘,任何一种方式活着,都辛酸而无奈。冰清玉洁的黛玉和妙玉,不为浮名,不为攀贵,可终究还是被凡尘所累,不能身心偎依。

东坡先生写下这首词,也是心中被名利束缚,他一生虽性情放达豪迈,却历尽宦海浮沉,似乎从来没有过真正地放下、真正地解脱。历史上关于东坡的轶闻趣事不胜枚举,诗词、书画、政治、美食、禅佛,他被赞誉为中国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的代表,对后世影响极深。喜欢苏轼的词,豪放却不奔腾,缥缈却不虚无,婉转却不悲凄。每一次读到惊心动魄,读到魂梦飘摇,读到深情悲恸,可到最后,都会归于淡定从容。他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他说,何事长向别时圆;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也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是的,无论这个过程是如何地挥笔泼墨,但是掩卷时,墨迹已gān,曾经那颗炽热的心,也归于平静。鲜衣怒马和风烟俱净,只隔了一剪光yīn。

这一夜,东坡饮酒,醉后睡下,醒来又举杯,直到酩酊大醉。他所居住的城,叫huáng州,在这里,他度过了五年的谪贬生涯。一位从高处跌落低谷的人,心境自然是痛苦沉抑,不得舒展。但东坡先生是一个豁达明朗之人,他不会让自己在失意中消沉,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不以世事萦怀的恬淡。所以当他醉后归家,夜深敲门,家童酣睡不醒。他并不气恼,而是沐着明月清风,转身拄杖临江,听闻涛声。寂夜临着江岸,无论你醉得有多深,此刻都会被凉风chuī醒。历史的烟尘,沉于江底,多少次涛声拍岸,是为了提醒那些被世人遗忘的故事。只有理性的智者,才可以在江中,打捞出千年过往。繁华匆匆,恍如一梦,岁月风流云散,又还能打捞到些什么?

明月霜天,好风如水,醉后的清醒,更加明澈。看着夜幕下的江涛,层层波澜,由急至缓,内心有一种被洗彻的洁净。他思索人生,留下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回首这么多年,置身官场,浮沉几度,漂泊不定,天涯客居,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而这一切,都是放不下人间功贵,被外物牵绊,做不到任性逍遥。夜阑风静,恰如他此刻的清醒,平静的江面,清晰地照见了心灵,让他看到真实的自己。这时候,他可以直面人生,不需要做任何的掩饰,不需要凭借往事,做一场疲惫的宿醉。

他羡慕范蠡,功名身退,抱着美人,泛舟五湖。他亦幻想着,可以撑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远离尘嚣,在江海中度尽余生。这样遁世,不是一种消极和逃避,而是从容地放下。徜徉于历史河道,与其在百舸千帆中争渡,不如乘一叶扁舟漂流。然而,范蠡做到了,苏轼却没有做到。东坡居士的一生并未真正退隐江湖,也没有归居田园,他被命运牵绊,一世流离。纵是才高笑王侯,也没有一处港湾,让他系舟停靠。

庙堂江湖,天上人间,他最终的归宿,还是自己的内心。世间万象,云海苍茫,却抵不过一个人心灵的辽阔。心即是江海,心即是江湖,归隐于心,换取真正的清凉。叹息一声,想起了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令狐冲一心只想埋剑深山,退隐江湖,可世事弄人,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之后,他才漂流江海,天涯远去。他在东方不败面前念了一首诗: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土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影片的结局,东方不败坠崖时,看令狐冲的眼神,冷傲又多情,凄楚又决绝,那种灿若云霞的美,令人惊心。

云烟散去,相忘江湖。走到最后,只有一种心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三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一、chūn光无限好 古人已天涯

蝶恋花 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chuī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盛夏时节,chūn光早已逝去,连一丝踪影也觅不见。可是连绵的青草,却没有过尽人间芳菲,铺撒在天涯各处,郁郁葱茏。每当我读这首《蝶恋花》,脑中都会浮现出一幅清新动人的画,一位妙龄少女,豆蔻年华,居住于江南古典庭院,在紫藤的秋千架上摇dàng。飘逸的长发、曼妙的容颜、流水的身段,在风中dàng漾,白衣似雪,摇曳翩跹。她清脆的笑声,透过墙院,让墙外的行人,多情地止步,几乎忘记自己是个过客。甚至想要轻叩门扉,窥探院内的chūn光,和那倾城的佳人。

江南有柳,掩映满城的绿,青瓦黛墙的庭院内,草木茵茵。一泊小小的湖,湖心漂着细碎的浮萍,还有伶仃的初荷。紫藤花下,一架秋千,迎风飘dàng,安逸而恬淡。绝代有佳人,幽居在庭院,这院门似乎终年落锁,墙上爬满绿藤,积累了经年的时光。她豆蔻年华,醉人风姿,无须轻妆,只是天然。她每日摇dàng在秋千架上,风情而潇洒,全然听不见墙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她总是独自轻笑,却不知,那笑声已将墙外人惊扰。她累时,在亭内铺一张清香的草席,躺在上面,看风中飘扬的帐幔,为她独舞。她不知,她虽不见任何生人,她的芳魂却越过墙院,迷醉了赶路的行人。那些自作多情的过客,被她的无情所伤,心在隐隐地生疼。

写惯了豪迈豁达之词的苏轼,也常有清丽婉约之作,这一首《蝶恋花》写得生动婉转,意趣盎然,有一种遮挡不住的活力和生趣。 花杏残红青杏小 ,他起句伤chūn惜chūn,可刹那就超脱这景象,笔锋一转,让人看到燕子飞舞,绿水人家绕。柳絮迎风飘飞,欲觉留chūn不住,一句 天涯何处无芳草 让画面跳跃,仿佛眼前铺展了一片没有尽头的绿意。这就是东坡先生词风的魅力之处,姹紫嫣红的chūn光在赶往夏天的路上死亡,他没有一直感伤,而是用积极的心态接受季节更替,看到更加苍翠的风景。

绿水人家,高墙之内,有dàng秋千的佳人,发出愉悦的笑声。那笑声,似huáng鹂鸣叫,婉转清脆,让墙外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可是只闻笑声,却觅不到佳人的芳踪。一堵院墙,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可是却挡不住佳人的青chūn美丽。心灵的眼睛可以穿越院墙,看到佳人绝色的容颜,和她在秋千架上轻盈翩跹的姿态。可当他为这生动的情景而痴醉不已时,墙内的笑声却已经听不到了。佳人就这样抛洒欢笑之声,飘然而去。那秋千,在风中空空摇dàng,而墙外的行人,空自多情。

墙外的行人,很想上前轻叩门扉,但终究没有勇气,害怕自己会唐突佳人,打扰她的宁静。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清朗的笑声,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她的错,就是她的笑声,充斥着行人的想象,她是那么的美若天仙,婀娜多姿。她将行人倾倒,让他忘记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过客。任何的多情,都是自寻烦恼。因为墙内的佳人,根本就不知道她已无端地将人惊扰。纵算知道,想必她也只是浅淡一笑,不以为然,冷冷地拂袖转身,甚至连背影都不留下。

每当读这首词,我就会想起那几个影响苏轼一生的女人。他的结发之妻王弗,容貌美丽、知书达理,夫妻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可是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王弗病逝,苏轼悲痛万分。他在埋葬王弗的山头,亲手种植了三万株松树以寄哀思。更让人深刻的是,十年后,他为亡妻写的那首千古第一悼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亡词《江城子》。只一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 就催人泪下,让人看到一个满面尘霜的老者,在梦里与爱妻相逢,却握不到彼此的手。这首词,情真意切,在以后的朝代里被广为流传,让人无法相忘。

他的第二个妻子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小他十一岁,生性温柔,崇拜他的才学。是这位女子陪伴苏轼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二十五年,漫长的二十五年,陪他一路风雨兼程,甘苦与共。因为就在这二十五年里,苏轼历经乌台诗案、huáng州贬谪等许多次宦海沉浮,可谓沧海桑田,尝尽风霜。而他们就是这样相互携手,不离不弃度过了二十五年,为他生儿育女。可二十五年后,王闰之又先苏轼而去,让他再一次痛断肝肠。他为她写祭文,说 唯有同xué 。苏轼死后,苏辙将其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祭文中 唯有同xué 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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