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_贾平凹【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做娘的不忍心了,扳住辘轳说:“你要失塌了五兴?”男人把她推开了。

井台边已吊上了老大一堆沙石,把式的腿也站酸了,胳膊摇辘轳也乏了,坐下来吸烟。五兴还在井下gān着,井壁上一块沙土掉下去,正好砸在他的腿上,五兴终于受不了,在下边呜呜地哭起来。天狗说:“师傅,让我下去淘吧?”把式没言语,黑封了脸,让五兴上来,上来的五兴成了怪胎,坐在那里是一丘泥堆。

井把式说:“五兴,知道了吧,打井不是容易的事,你要念书,你就去把墨水狠狠往里倒,若念不好,你就一辈子吃这碗饭!”

女人背过身抹了眼里的泪水,就钻进厦房的锅台上去刷碗。刚跨进那门坎,就听她锐声喊天狗来厦房地窖里舀包谷酒。天狗跑进去,见女人满脸生辉,就说:“要喝庆贺酒啦,是谢师傅,还是谢我?”

女人说:“你说呢?”天狗揭了窖盖,要下去了,女人点着灯jiāo给他,说:“你瞧瞧,你这师傅,要说坏他也坏,要说好他也好。”天狗说:“师傅是坏好人。”一缩身,钻进窖里去了。

秋天

九月三日,是天狗的生日。天狗属鼠,十二属相之首。三十六岁的门坎年里,却仍是一种忌讳影子般摆脱不掉,gān什么事都提心吊胆。

说起来,天狗在这事上够可怜的。王家的里亲外戚,人口不旺,正人也不多,爹娘下世后,大半就断绝了来往,小半的偶有走去,也下眼看天狗不是个能成的人物,情义上也淡得如水。他是舅家门上最大的外甥,舅死的时候,他哭得最伤心,可给舅写铭旌,做第一外甥的天狗,名字却排不上。已经死去的三姨的儿子在县银行当主任,有头有脸有妻有子,竟替换了天狗,天狗那时很生气,人没了本事,辈数也就低了。于是又跪倒在舅的坟前哭了一场。从此只和大姨感情笃。

大姨是天狗娘的姊妹里唯一幸存者,该老的人了,没老,她说是“牵挂天狗”的原因,牵挂天狗,最牵挂的是天狗的婚姻。眼看着天狗三十五岁上婚姻未动,就更恐慌三十六岁这门坎年,便反复叮咛这一年事事小心,时时小心。并一定要天狗在生日这天大过,以喜冲凶,消灾免祸。

给天狗过生日的,不是别人,却是师娘。她前三天就不让师徒二人去打井,九月初三里七碟子八碗摆了酒席。席间,大姨从江对岸过来。她先去天狗家里未找到天狗,来这里看着席面,倒说了许多感恩感德的话。当时就将所带的挂面、面鱼放在柜上,又将一件衫子,一个红绸肚兜,一条红裤带jiāo给天狗。这种以婴儿过岁的讲究对待三十六岁的天狗,天狗当场就笑得没死没活。大姨一走,他一就要将这些东西让给五兴,师娘恼了脸,非叫他穿上不可。那神色是严肃的,天狗就遵命了。

现在,危险的一年即将完结,大姨又从江对岸过来,见天狗四肢qiáng健,气血红润,念佛一般喜欢,说:“看来你是个命壮的人,门坎年里没出大事,往后就更好了。”大姨说到快活处,就唠叨这王家总算没有灭绝,想起早死的姊妹,眼圈就红了。

“天狗,生日一过,就要动动你的婚姻了。阎王留姨在人世,姨不看着你成亲,姨就不得死去。你给姨说,这一年里,还没有物色着一个吗?”

天狗说:“没有。”

姨说:“姨给你瞅下一个是个二婚,人倒体体面面,又带一个三岁娃娃,是chūn天离的婚,不知你可中意?”

天狗说:“姨也胡涂了!我还见都没见过这人,怎么好说愿意不愿意?”

姨说:“那你说说,你要啥样的女人?”

天狗吱唔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口。大姨就拧了他的耳朵:“这羞什么口。三十六七的人了,提说女人还脸红,心窍不开!”天狗在心里直笑大姨,天狗有什么不知道的!但听了大姨的话,却越发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表明天狗是心实的人。不想弄巧成拙,大姨倒长吁短叹,再不问他。天狗终于耐不住了,说:“姨,有五兴娘好吗?”

说完就屏住了气。

大姨说;“没五兴娘的性儿软,却比五兴娘要年轻呢。天狗,你不懂女人,栽红薯要越大越好,讨女人是越小的越金贵哩。”

天狗做出没听懂的样子。

大姨就扳过天狗的肩,发现肩背的衣服裂了一个口子,拿针缝着,说:“那寡妇有个娃,有娃也好,不是亲养的也不见得对咱不孝。我对那寡妇提说了你,人家倒愿意,只是说她娘家有个老娘和一个小兄弟,平日靠她养活。她要再嫁,得给娘家出些钱。你现在手里攒了多少?”天狗说:“有三百。”大姨说:“那是老虎嘴里的一个蝇子!你还要好好攒钱哩。”天狗心就凉了,说:“既是这样,也就算了。”大姨倚老卖老,说:“算什么着?这事你要不失主意!你是不吃糖不知糖甜,女人好处多哩,白日给你做饭,夜里给你暖脚,给你作伴说话,生儿育女,你敢再打马虎?几时我来领你去相看人家,把人先订下,钱你慢慢攒。”

三天后,天狗去见了那寡妇,人虽不是大姨说的光彩照人,却也整头平脸。回来将这事说给五兴娘,菩萨欢喜异常,说:“这总算有了着落,天狗,你咬着牙,这几个月多出些力,手头把自己吃喝刻苦些,好生攒钱。”天狗说:“那女的就是心太重,她不是为着找男人,倒是寻债主的。”女人说:“哎,做妇道的,就是眼窝浅;可也难怪,啥事妇道人家都得前前后后的想得实在啊。”天狗说:“师娘就不是这样!”师娘就笑了,骂一声“天狗贫嘴”。天狗是贫嘴,天狗不会文绉绉说甜蜜话,冷丁就冒一句“酸话”,冒过了龇着白厉厉的牙笑。天狗又说:“我跟她怎么总热火不起来?”女人瞧他说得认真,用白眼窝瞪着天狗:“你嫌人家是寡妇?”“这我倒不嫌弃。师娘,就是有比她再大的,只要人好,我还愿意哩!”话一出口,女人变了脸,天狗也觉得说漏了,两个人很是一阵别扭。女人就说她要去后山割huáng麦菅晒柴,天狗也便起身走了。

临出门,女人叫住天狗,说:“天狗,夜里你擦黑就来,我给你擀长面吃。”

天狗说:“哟,日子真是过富裕了,晚上也吃长面?”

女人说:“不光长面,还有红jī蛋呢!你想想,明日是什么日子?”

天狗猛地记起明日是自己的生日,脸就红了,说:“师娘,我天狗没爹没娘,只有你记着我的生日,天狗不知怎么谢你呢!”

女人说:“瞧瞧,贫嘴又来了,天狗学会了不实在!”

天狗说:“我说的没一句不是心上来的。师娘,只要有你这一句话,天狗什么都够了。天狗能活九十九!至于过生日吗,我看算了,现在既然已经不是师傅的徒弟了,还要你操心?”

女人说:“哟,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就跟我说起外人话来了?怕也是我给你过的最后一个生日,等你成了家,明年我清清净净去你家吃那妹子擀的长面哩!今日无论如何要来,门坎年完了,也给你贺一贺!”

女人说着,眼里就媚媚地动人。没出息的天狗最爱见这眼光,也最害怕,他是一块冰做的,光一照就要化水儿了。

天狗回到家里,情绪很高。在屋檐下站着看了一阵嘶鸣的蝈蝈,就想着师娘的许多善良。想到热处,心里说,这女人必是菩萨托生,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有作用的,木匠的作用于木,石匠的作用于石;他师傅生来是作用于井,我天狗生来是作用于huáng麦菅,而这女人则是为了美,为了善,恩泽这个社会而生的。天狗如此一番的见地,自己觉得很满意。忽然又想,菩萨现时要到山后去割草晒柴,那么细脚嫩手的人,能割倒多少柴火,我怎么不去帮她?就拿镰往后山走去。

后山上的草遍地皆是,将近深秋,草叶全huáng了。huáng麦菅一成熟,就变得僵硬,huáng里又透了金的重色,风里沙沙沙作响。天狗站在草丛中,四面看着,却没见那女人出现,就弯腰砍割了一气,把三个草捆子扎起来立栽在那里了,他想等女人走来,出其不意地从草捆后冒出来,吓一吓她。

可是菩萨没有来。

天狗就拿了镰,走到一个洼子里的小泉边磨。水浅浅的,冲动着泉边的小草颤颤地抖,几只蚰蜒八脚分开划在水面,天狗的手已经接近了,它们还沉着稳健不动,但才要去捉,它们却影子一般倏忽而去。天狗用镰在水里砍了几砍,就倒在泉边的草窝里。看着一面gāngān净净的天,想着丹江对岸那个白脸子小寡妇,想着耸着xx子正在家擀长寿面的菩萨,心里就又一阵美,象是坐了金銮殿充皇帝老儿。天狗这些年里有了爱唱的德行,这阵心里便涌涌地想唱,便唱了:

想姐想得不耐烦呐。

四两灯草也难担呐,

隔墙听见姐说知话吔,

我一连能翻九重山呐。

天狗唱完,兴致未尽,就又作想:这歌声谁能听到?于是就想起另一位,拟着口气唱道:

郎在对门喊山歌,

姐在房中织绫罗,

我把你发瘟死的早不死的唱得这样好哟。

唱得奴家脚跛腿软腿软脚跛,

踩不动云板听山歌。

唱过了,天狗也累了,一边拿眼看山下的路,路上果然跑过来一个人,天狗认出那是师娘,偏不起身,只是拿歌子牵她过来,那女人也就发现了他,立着大喊:“天狗,天狗!”

声音有些异样,天狗就站起来了。

女人也看见了天狗,就用哭腔喊叫:“天狗,快来呀,你师傅出事啦!”

天狗立时停了歌声,也停了笑,拔脚跑下去,女人说:“你怎么到山上来了。到处找不着你!你师傅打井,井塌了,一块大石头把他压在下边,人都没办法救,你是打过井的,你快去救他啊,他毕竟做过你的师傅,天狗!”

天狗的血轰地上了头,扭身往堡子跑。女人却瘫在地上不能起来。天狗又过来架着她,飞一样到了刘家。刘家的院子里拥满了人,原来井打到二十五丈,出现一块巨石,师傅用凿子凿了眼,装炸药炸了,二次返下井去,石头是裂了,却掏不出那一块大的,便从旁边挖土,土挖开了,只说那石头还是不动,就在下边用撬杠橇,不想石头塌下去,将他半个身子压住了。井上的人都慌了,下去又不敢撬石头,害怕石头错位伤了把式的性命,消息报给五兴娘,女人就四处找天狗。

天狗当即下井,师傅已经昏死过去了,石块还压在下身。他一边喊着‘师傅”,一边刨师傅身下的土,又急,又累,又害怕稍不小心石头再压下来,好不容易把师傅拉出来,血淋淋地背在身上爬上井台。

几天几夜的抢救,井把式的命是保住了,保不住的却是他腰以下的神经。一个刚qiáng的打井手艺人,从此瘫在了炕上,成了废人。

做农民的,什么都不怕缺,就怕缺钱;什么都应该有,就是不敢有病。天狗的师傅英英武武打了几年井,如今打到这一步,这家人就完全垮了。女人在医院侍候了丈夫三个月,伤心落泪,眼睛肿烂,口舌生疮。天狗没有吃上那生日的长寿面,在后山上割倒的huáng麦菅柴火也让谁家的孩子背走了。他再没有上山刨huáng麦菅根,当然也再没有进省城。为了师傅的伤病,天狗和师娘背了把式住国营的医院,也找了民间的郎中。井把式还是站不起来。师傅的心也灰了,在炕上老牛似地哭,拿头往端上撞。好说好劝,这要qiáng心重的汉子才没有自尽,却日仪伤心悲观,把脑子也搞坏了,显得痴痴呆呆的。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9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