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94)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灶火说:你咋让守灯加入了红大刀?

天布说:他成分是高,你没看见古炉村还有比他手巧的?

灶火说:他鬼心眼多,人不正,让他人了,红大刀的人会不会有想法,榔头队也就有了口实?

天布说:咱现在得先压住榔头队,压不住了,红大刀人心就会涣散。至于榔头队有什么口实,他们自己又都是些啥人?!

也就在当日下午,天布和磨子去了洛镇,当然他们找的是武gān,才知道洛镇正筹备着革命委员会,这个革命委员会里要有各造反派的头头参加。天布就问有没有霸槽份儿,如果有霸槽就要想办法把霸槽取掉,能安排他或者磨子进去。磨子当场表示,让天布进。天布说:争取名额么,咱一块进。武gān说革命委员会才是酝酿阶段,这里边还复杂得很,能不能酝酿成还说不准,而即便一切正常进行,古炉村毕竟是一个小村,他当然要争取红大刀的名额,万一争取不了,但有一点,他霸槽是坚决不能进的。心里有了底,天布和磨子就把古炉村目前的形势和红大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给武gān作了汇报。武gān就建议一定要把握住四个字:针锋相对。榔头队gān什么,红大刀就gān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有处处压住了榔头队,红大刀才能争取更多群众,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可能加重进入革命委员会名额的砝码。武gān的话使天布和磨子立即想到的就是去洛镇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要求揪回支书批斗,既然霸槽能把支书送去学习班,他们从学习班再把支书要回来,就可以让古炉村人看看到底谁是厉害。两人和武gān分手后,就在镇街上打问着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在哪儿,没想,竟然就遇到了狗尿苔。

这让狗尿苔几乎吓了个半死。

狗尿苔是偷偷来替支书的老婆给支书送东西的。天麻麻亮,狗尿苔就离开古炉村,他带着一瓦罐炖好的jī肉,一包烟末,还有几件换洗衣裳,他后悔着没有找着来回,如果来回在,来回是对支书最好的,能和来回一块去,即便被人发现了,他可以把一切推到来回的身上,来回疯着,疯着就可以做任何事的。但来回找不着。狗尿苔步行着到了镇上,已经是中午了,他四处打问着学习班在镇上的什么地方,后来寻到镇东关小学,果然学校门口有站岗的。站岗的背着枪,脸又平又扁,只说古炉村的人脸是柿饼脸,站岗的脸比柿饼还要柿饼脸。他往门口走,站岗的说:避远!他说:这不是小学?站岗的说:乒乓球案子不能用了,办学习班了!他不知道什么是乒乓球案子,说:啊就是学习班啊,我找支书爷。站岗的说:什么支书爷?gān啥的?他说是古炉村的支书,送到学习班了。站岗的说:送来的都是牛鬼蛇神还什么支书?!他说:我来送几件衣裳。站岗的说:你是他什么人?他说:是我爷,让我进去吧,一送我就出来了,叔!他叫着叔,其实站岗的年纪并不大。站岗的被叫了一句叔,有些高兴,走近来揭开瓦罐盖儿,就拧一个jī腿,他赶忙捂住,捂住了又放开手,说:你拧jī冠吧,jī就两个腿,你把jī腿吃了,我爷还以为我吃了。背枪的说:你爷还不叫你吃?他说:爷和爷不一样。站岗的说:唼?!他觉得他说漏嘴了,赶紧又叫:叔,叔。把jī冠拧下来给了站岗的。站岗的刚把jī冠塞在嘴里,院子里有人拉着架子车出来,车后跟着一个人,对站岗的说什么,铁门就打开了,拉车人突然哭了起来。站岗的咽下了jī冠,说:不许哭!那人说:人都死了,我还不能哭呀?站岗的说:他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你再哭就不让拉出去了!那人止了哭,把车子往门外拉,铁门下有一根铁管子焊着,车子拉不出去.站岗的就对狗尿苔说:瓷着?还不帮手!狗尿苔跑过去帮着推车子,车子一晃,车上的被单里露出一个头来,男的,头发一半留着,一半剃光了,舌头吐出那么长。狗尿苔啊地叫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个死人,他也是见过死人的,马勺他娘死的时候他见过,满盆死时他也见过,连欢喜死他都见过,但没有见过这个人死了还吐舌头,舌头怎么会那么长呢?站岗的说:叫啥哩,不许叫!狗尿苔就不叫了。车子一拉出铁门,拉车人放声大哭,车子就在院门前的土路上颠颠簸簸拉走了。狗尿苔突然惊慌起来了:支书会不会也要死呢?就再次央求站岗的让他能进去,但站岗的不让进。狗尿苔没办法了,拿眼看院墙,唉,如果院墙不是那么高,他就不求这个柿饼脸了,如果这柿饼脸没有背枪,他也肯定硬钻进去了,可人家有枪!狗尿苔已经准备返回呀,但他想耍一回赖,就大声说:你都把jī冠吃了你不让进?站岗的龇牙咧嘴的要过来打他,而刚才跟着架子车的人已经返回去要转过一排房的拐角了,却转身,问:你是哪个村的?狗尿苔立即说:古炉村的。那人说:古炉村,是人咬毜的那个村?狗尿苔说:是呀,是呀,让我进去看看我爷。那人说:古炉村的朱大柜是你爷?狗尿苔说:我爷,我爷,我送衣裳。那人就走过来对站岗的叽咕了,然后说:你进来。狗尿苔也不看站岗的就进了铁门,过门时还故意碰了一下枪杆子。那人领着狗尿苔走到房拐角了,让他站住不许乱动,狗尿苔老实得站着不动。那排房子坐北向南,他站在山墙下,山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也有许多画,其中一幅画着一个大锤子砸一个小鬼,他还想:锤子这么大,到底洛镇和村子不一样,古炉村里木榔头,人家用的是大铁锤!支书就从前边过来了。狗尿苔喊:支书爷!支书见是狗尿苔,着实吃了一惊,说:你咋来啦?狗尿苔说:我婆走不动,让我给你送衣裳。当下就打开了瓦罐,jī汤已洒出了好多,他忙用指头刮了刮罐沿,把指头在嘴里吮了一下,说:支书爷,爷,你吃呀,没筷子,你用手捏。支书捏了一疙瘩肉在嘴里嚼,嚼,嚼了很久,但没有咽下去。狗尿苔说:香吧?这jī还有一窝小蛋哩.婆说小蛋最有营养。他说着取出了烟末包和衣裳,支书把烟末包和衣裳接了,却把瓦罐盖了,说:肉你提回去,我吃不下。狗尿苔说:肉还有吃不下?领他进来的那人就说:时间到了!带了支书就走,支书转身的时候使劲地咳嗽,咳嗽得像是憋住了气,身子往前倾,一个肩头高,一个肩头低,但回头看了狗尿苔一眼。

狗尿苔就这样短暂地见了支书一面,他永远也忘不了支书回头朝他看了一下的眼神,这眼神他无法给人讲清,但在洛镇的街上,他一想起来,不知怎么就呜呜地哭了。当天布和磨子发现了狗尿苔一个人在洛镇的街道上哭,吃惊了,他怎么会在这里,问他哭啥哩?狗尿苔吓得全没了眼泪,他想跑,无法跑了,眼珠子就骨录骨录转,终于编起了谎,说是他婆让他来买雨鞋的,他却把鞋钱丢了。

天布把瓦罐盖揭开了,看见了jī肉,说:你哭呀,你再哭么。

狗尿苔说:我哭过了。

天布说:你给我编谎哩?唼,你也不想想你能不能编得圆?!

狗尿苔一下子不行了,他说:天布叔,叔。就把什么都说了。

天布说:行么,你这碎髁,还能来看望走资派?!

狗尿苔说:我,我……。这jī是她家的,我只是来送送。不来看我也是黑人,我看就是来看了还能黑到哪儿去。

天布却没有再凶,对磨子说:这碎(骨泉)亏长不大,再能长大那不得了哩!

天布和磨子把jī肉用手抓出来吃了,只给狗尿苔留了个jī翅,但他们并没有告诉他们来镇上的目的。

狗尿苔回到古炉村的第二天,天布和磨子把支书从学习班带了回来,回来当然是批斗的,批斗的还有守灯,批斗的内容说支书贪污了瓷货钱,说守灯在窑封后倒卖了窑上的瓷货。支书就jiāo待他没有贪污一分钱,瓷货账本已经jiāo给霸槽了,守灯也说他没倒卖一件瓷货,窑上的所有瓷货都转到窑神庙了。问题jiāo待出来了,人们就押着支书和守灯去窑神庙查对,一路上喊着口号:保卫集体财产,谁敢贪污就把谁揪出来!霸槽、秃子金和水皮就从窑神庙出来,霸槽说:天布,你们红大刀来砸榔头队呀?!天布说:这不是红大刀的事,群众反映朱大柜和守灯贪污集体财产,这牵涉到每一个人利益,榔头队不至于保护贪污犯吧?霸槽没了理由,只好让都进了庙里。天布就说:是这,现在不说谁是榔头队的谁是红大刀的,朱大柜和守灯贪污一个碗,咱们所有人就少一个碗,咱们让群众推选几个人负责查。于是,榔头队推出霸槽和秃子金,红大刀推出天布和磨子,开始对账查货。结果,账面上记录着还剩两千件瓷货,守灯也说转过来三百件瓷货,而庙里的存货只清查出了一千八百件,五百件瓷货没了下落。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磨子就说:那货呢?秃子金说:货都在这房子堆着,谁知道?磨子说:总不会被老鼠咬的吃了,你们在庙里住着能不知道?秃子金说:在庙里住着又咋啦,你们不也在老公房住着?住在庙里又不是来看守瓷货的,谁让看守瓷货了?磨子说:你们在庙里住着瓷货丢了,那就是你们贪污了。秃子金说:你有证据吗?灶火就跳起来说:啥证据?这又不是日×哩,日过了不破不烂的,这是瓷货,少一个就少一个!秃子金听出灶火的话里捎带了他媳妇偷汉子的意思,就说:你个贪污犯还有脸说人呀?!灶火以前当过生产队的保管,被大家怀疑贪污过三根木椽,虽然再没追究,但从此也没让他再当保管。灶火当下脸色通红,说:你提这话?我现在还怨恨当年给我披贼皮哩!我告诉你,我灶火行得端走得正,日他妈的才贪污了生产队的木椽!秃子金也说:我也告诉你,日他妈的才拿了生产队的瓷货!

霸槽坐在殿房门槛上吃纸烟,纸烟只剩下一指长的把儿了,去唾,纸烟把儿还粘在嘴皮上,没唾掉,用手取下丢了,说:吵啥哩,屁大个事有啥吵的?两派代表到殿房里协商这事,有啥协商不可的?!别的人都出去,涌在这里gān啥呀?都出,都出!天布也就说:那好,大伙都出去,我们协商了给大伙答复。

几个人一进殿房,霸槽说:坐。天布磨子就坐在凳子上,坐下了又觉得这窑神庙是古炉村的窑神庙,用得着霸槽像是在他家似的让你坐你就坐了?又站起来。霸槽便笑了,自个坐下,说:你们是不是怀疑我们把瓷货卖了?天布说:反正缺口这么大。霸槽说:是缺口大,可守灯说转过来三百件,是不是三百件当时又没清点,谁能说得清?再说,庙里整天都来人,外村的,镇上的,谁来了能保证不撞碎几件,临走时稀罕拿几件?古炉村产这东西,人家来拿几件算啥,你摘柿子谁到树底下你不给他一两个柿子?磨子没想到霸槽会这样说话,一时倒反驳不了,说:那也不能是这大的缺口呀?霸槽说:就这么大的缺口呀!磨子说:瞧你这么说就没事啦?霸槽说:榔头队批斗朱大柜,红大刀也批斗朱大柜,目标一致么,哪还有啥事?!磨子说:这是两码事!集体财产不明不白地没了,你问问群众答应不答应?霸槽说:要协商就这样协商,要让群众表态,那势必就得打架,那可是你挑起来的。气得磨子往霸槽跟前扑,站在霸槽身后的迷糊就喊:要打架啊?要打架啊?院子里的人都忽地警觉起来,两派立马各站在了一边。天布把磨子拦住了,说:迷糊你喊叫啥哩?选你是代表了?!出去!迷糊说:秃子金是代表,他不在我顶着!霸槽说:你出去!谁来打我?打我的人古炉村恐怕还没人吧?天布说:迷糊你出去,毜都被人咬了,还诈唬啥哩?!迷糊恨了一声。天布说:你恨啥哩?迷糊就看霸槽,霸槽说:你出去,出去。迷糊一走,天布说:霸槽,好长时间了咱都没在一块坐过了,虽然两派,可都是古炉村的,都是在一块地里讨吃喝,既然你霸槽说瓷货撞的撞了,外人拿的拿了,这我都信你说的,但集体财产毕竟不能再糟蹋了,今日社员都在,就把剩下的瓷货都分了,分了大伙就不再有话说了。霸槽说:集体财产怎么说分就分了?天布说:你得看这阵势,你不分你去给大伙解释这么大的缺口,要闹起来我管不住,我可以立即走。霸槽就说:好啊天布,要来把瓷货分掉才是你的目的呀,好吧,我佩服你这用心,行,分就分吧,我霸槽还在乎这些烂瓷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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