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早_池莉【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池莉

  每当谈话告一段落的时候,艾月不失时机地为戚润物布菜。艾月站立在戚润物的身后,专门伺候她一个人。这是日本北海道的三文鱼刺身。这是南太平洋的深海龙虾刺身。扇贝这么吃才味道鲜美。海螺的哪一节是泥肠应该如何去掉它。蟹huáng好吃但是只有母蟹才有蟹huáng,怎么鉴别蟹的雌雄呢。吃到后来,戚润物方才觉得这顿饭吃出味道来了。客人虽多,别人都是陪客,只有自己是最受重视的。受重视的感觉就是非常好!戚润物甚至都有一点为自己最初的表现感到不好意思了。戚润物还准备赌气离开的呢!看来她真是太幼稚太沉不住气了。好戏一般总是在后头。

  戚润物主动地给大家敬了一口白酒。她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好象是她请客一般,豪慡地挥动手臂,邀请大家:“你们吃啊,吃啊!”

  3

  晚宴吃到一定的时候了。宴席上不断有人起身去洗手间。林小姐和缨子小姐提着手包出去补妆去了。老张和戚润物中间没有了林小姐,从理论上说他们是坐在隔壁了。老张索性移动了一个座位,真正坐到了戚润物的身边。他好象喝多了一样又与戚润物握了一个手。两个老同学正式见面谈话。

  老张说:“你好吗?”

  戚润物说:“你好吗?”

  两人都说:好什么好?老了老了,一晃人就老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望了望对方的头发,都在注意对方染发了没有。但他们都没有提到头发的事情。戚润物刚刚进门的时候,他们握过一个手,彼此问候,都说好好好。现在细说起来,又都说不好了。都说自己身体不好,记忆力开始减退,发胖了,有胃病,血脂高,心脏早博早跳。都说从现在开始要注意锻炼了。你在练什么功?香功练了几天,坚持不下来。我在练法*纶达,好象也没有办法坚持下去,太忙了。都说工资太低了,养不活人啊!子女很花钱,单位效益不好,医疗费很困难。谈着谈着,戚润物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他们说的也许都是真话,但是总给人以假话的感觉。这不是二十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要说的话。说这种话没有jīng神,还不如刚才刘先生他们的话题令人振奋和增长谈兴。

  戚润物说:“好了。你光是叫苦我们就不用谈了。明摆你是很发达的样子嘛。”

  老张说:“戚润物啊,你这个人真是典型的书呆子。我发达什么?工薪阶层发达什么?穿着只不过是表面现象。大老远地来看老同学,怎么也得穿好一点吧?”

  戚润物说:“书呆子就书呆子,总比你的滑头滑脑要好。”

  老张说:“我滑头吗?我不远千里跑到武汉来看你,我还滑头?”

  戚润物说:“就是滑头嘛。你远道而来请我吃饭,我表示感谢。可是我还是觉得你好象不是在请我吃饭。”

  老张说:“看看,宴席还没有散,就说不象请你吃饭。”

  戚润物说:“少来了!我就是感觉不象。对于你的真实意图,我始终都有隔靴搔痒的感觉。”

  老张说:“哎呀我真是冤啊!我哪里又什么意图啊!”

  两个老同学又斗嘴了。林小姐的回来及时打断了戚润物和老张的话题。

  林小姐说:“张司长,吃水果了。戚老师,请吃一点水果。”

  戚润物自己吃着西瓜。林小姐则把西瓜喂到了老张的嘴里。老张在那儿很享受地享用着。对于老张看望和宴请戚润物的真实意图,戚润物更加雾里看花了。难道老张会为了能够把手鬼祟地搭在林先进腰间,不远千里来一趟武汉?借一个看望老同学的名义,男人也要藏私。现在的男人怎么这样!戚润物联想起了王自力,她的心又疼痛了起来。如果现在的生活都是这样的话,戚润物宁愿回到办公室,埋头工作一直到老。生活怎么如此复杂如此不讲道理呢?戚润物想到这里,不觉得兴致阑珊。这种宴请不来也罢,免得看着老张和年轻小姐暧昧的样子叫人恶心。

  戚润物站了起来,前后左右四处打量。她的膀胱也发胀了。她也想上一个洗手间。可她不好意思问别人洗手间在哪里?

  刘先生十分敏锐地注意到了戚润物的动态。他一看就知道戚润物想要做什么事情。也一看就知道戚润物还是一个对于在公众场合上洗手间不好意思的传统女人。刘先生便将正在吃菜的艾月狠狠瞪了一眼。

  艾月说:“什么?”

  刘先生严厉地说:“什么?你说什么呢!”

  艾月说:“我忙了一个晚上,刚刚坐下来吃一点东西。”

  刘先生立眉竖眼地喝斥道:“让你来是让你吃的吗?你还没有吃够?”

  众人忽儿静了下来,都掉头去看刘先生与艾月。

  刘先生连忙对大家说:“馊瑞啊(Sorry啊)。”刘先生一着急,常用英语便脱口而出。艾月很是不屑地横了他一眼。艾月将一根长长的椒盐虾须叼在红唇上,与刘先生对峙着。老张急忙出面调解。他说刘先生:“刘总,不管你们是为什么,这都是你的不对了。我们是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让小姐当众难堪。”

  刘先生嘘了一口气,对艾月说:“好了好了,就算我错了。”

  艾月这才吐掉虾须。她拿起手包,走到戚润物身边,对戚润物说:“走吧。”

  戚润物吃惊地说:“去哪里?”

  艾月说:“去洗手间。”

  戚润物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刘先生发现了她的需要,而艾月因为埋头吃东西受到了刘先生的训斥。戚润物说:“抱歉抱歉,很不好意思啊。”

  艾月说:“没有事。我这个人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艾月陪着戚润物离席。缨子小姐和苗小姐在她们的身后对刘先生提出了qiáng烈抗议。她们说:“刘先生你太大男子主义了!你怎么能够这么不尊重我们女性呢!”

  刘先生回答她们说:“请问小姐,我什么时候没有尊重你们?她是什么人?值得我尊重?她就是给我伺候人的!”

  这个时候艾月正在开门。刘先生的话震惊了戚润物。她飞快地看了艾月一眼,以为她一定会关上门,回过身向刘先生反扑。不料艾月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与戚润物走出了“美人捞”。

  出了“美人捞”包房之后,艾月才回头啐了一口,说:“**他妈和他妹妹!**!”艾月很快就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态。戚润物在旁边不知说什么才好。人物关系越来越复杂和微妙,戚润物简直摸不着头脑。

  上罢厕所,戚润物洗手,艾月也洗手。戚润物左右开不了水龙头,艾月替她摁了一下,水就流出来了。戚润物说:“谢谢。”

  艾月yīn沉着脸说:“客气什么。我伺候您是应该的。”

  戚润物说:“艾月,我真的是很抱歉。我不想这样。”

  艾月说:“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怪您。您也不用抱歉。这狗杂种一贯拿我泄火。**他妈!”

  看艾月说话这么坦率,戚润物也就没有了通常的顾虑。她说:“艾月,我可以问你一个特别私人的问题吗?”

  艾月说:“您尽管问好了。”

  戚润物说:“刘先生怎么敢这么欺负你呢?他刚才说‘她是什么人’是什么意思?”

  艾月吊儿郎当地说:“您真是太天真了!我简单明了地,通俗易懂地告诉您吧,他认为我是他的妾。”

  戚润物受了不小的惊吓,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艾月反倒笑了。艾月说:“戚老师,您真是非常可爱。我爱您。”

  戚润物慌乱地支支吾吾了一番。她招架不住现在年轻人直截了当地抒发个人感情。人家没有不好意思。她倒不好意思了。

  艾月站在镜子面前仔细地补妆。戚润物也不好独自离去,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艾月说:“您没有带妆盒?”

  戚润物说:“没有。我不用。”

  艾月说:“用我的吧。”

  戚润物说:“真的我不用。吃饭总归是要吃掉口红的。”

  艾月对于这件事情却是非常认真。她说:“正是因为要被吃掉,所以才需要补妆。完全吃掉也罢,可是它总是被弄残了。残妆是很难看的。您仔细看看您嘴唇。”

  戚润物依言凑近镜子,发现自己的嘴唇确实非常难看。内圈已经苍白,外圈红得残缺不全。艾月拉过戚润物,说:“不要让嘴唇这么难看,该补妆就补妆,实事求是。”艾月用小拇指蘸了一些口红,替戚润物细致地补上了唇妆。补好之后,艾月让戚润物再照照镜子。戚润物当然就不一样了。

  艾月望着镜子里头的戚润物说:“戚老师啊,我觉得女人不能残。志残身也不能残。您说呢?”

  戚润物也看着艾月。两人都是有心事的样子。戚润物想:就是这个姑娘了!不要错过机会啊!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啊!戚润物决定要对艾月更加主动。所以戚润物说:“我想还是应该是身残志不残吧。”

  艾月说:“身残了,志不残有什么用?”

  戚润物说:“那人家张海迪呢?”

  艾月说:“您说的是不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瘫子女人?是她吧。我和她不是一个路子。我是健全人。没有谁会可怜我。我想出名和过好日子太不容易了,我的竞争对手有多少啊?”

  戚润物绝对不能够同意艾月的观点,但是她不可能在洗手间与她促膝谈心。洗手间的时间是有限的,要抓紧时间进行关键性的谈话。戚润物鼓起勇气,推心置腹地说:“艾月,我也很喜欢你。所以我要告诉你,其实你完全有可能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为什么要做别人的妾呢?”

  艾月半贫嘴半认真地说:“您的话如chūn风温暖了我的心怀。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对我说这种正直的火热的话了。戚老师,要细说起来,话就太长了。长话短说吧。总之我必须在青chūn正好的时候赚一笔大钱同时还能够享受最好的生活。我热爱生命。我不愿意我的生命在艰苦的体力劳动之中消耗殆尽。”

  戚润物说:“热爱生命就不要出卖灵魂啊!”

  艾月说:“我没有出卖灵魂,我出卖的是禸体。”

  戚润物说:“艾月,不要这样糟蹋自己!一个有气节的人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艾月说:“都什么时代了,我的戚老师,生命如此短暂,现在应该提倡宁可碎瓦,不可碎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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