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_池莉【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池莉

  “我是来北京买医疗器材的。先旅游一下再办事。小眉,你出不出去玩?你出去我就等你。”毛同志毫无芥蒂地对躺在chuáng上的我发出邀请。我疲乏地闭了闭眼睛以示谢绝。

  我以为毛同志走了我可以睡上一会儿的。服务员送开水来了。咣咣当当送完开水又开始打扫房间。我说今天上午就不打扫了行不行。服务员说为什么?打扫一会儿就得,不打扫要被扣奖金。北京的招待所传统可保持得不错。

  我将通讯本摊开压在北京市游览图上。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许诺过陪我逛北京城的朋友很多,我还不至于傻到相信所有人。我选择了老阿山。老阿山并不老,可他就叫老阿山。他的女朋友原本在我们单位,我替她设法调到北京了。调动的过程很艰难,老阿山因此非常感激我。后来他俩没成。没成老阿山也还是到武汉看我。我们是朋友了。

  拨通了电话。我说:“喂,我找老阿山。”

  “请问您哪位?”北京人,说话文明礼貌。

  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是老阿山吧?”

  “我是,请问小姐芳名?”

  老阿山没听出我的声音。为调动我们曾通过多少电话。那时候我只对着话筒呼吸他就知道是我。

  我想多说几句话看看。我说:“我的名字叫红。”

  “噢,林燕红。燕红。你好。”

  我叹了一口气。

  “小姐您别叹气。我知道您是谁,可我不敢说。我不敢相信您会给我打电话。”

  老阿山肯定又错了。老阿山在小姐世界里邀游,眼花缭乱。

  “红霜!红霜小姐您好!”

  我说:“多好的记性。”

  老阿山如释重负。说:“怎么会记不住您呢?那次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上有几个漂亮小姐?就您一个。”

  我为老阿山高兴。一个专业性杂志的编辑混到经常出入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了。我笑了几声。

  “对不起,小姐。您到底是谁?请高抬贵手。我们导演成天和演员打jiāo道,女孩子太多了。如果您也是要求上片子的小姐,请直接报姓名,否则我只好挂电话了。”

  “恭喜你成导演了。你挂电话吧。”他不挂我倒准备挂了。

  “啊!听出来了!我说声音怎么这么熟!”

  我不挂电话了。我说:“老阿山,你呀,变化可太大了。”

  “肖红啊,你可给我来电话了!这几天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我伤心地说:“我没开玩笑我——”

  “你住嘴。你这个小东西还给我来这一套。告诉你。我故意逗你的。京城一枝花,大名鼎鼎的名记谁不知道。你写我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见了,棒极了!说正经的,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菜?北京城里的餐厅,点什么我带你去吃什么!”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说:“老阿山。我是眉红。”

  老阿山惊叫一声:“眉红?”好半天没声音。是一盆凉水浇了头的感觉。我怕出了什么事,因为他血压偏低。我使劲对着话筒叫喊:“喂喂!喂喂!你没事吧?”

  “你杀了我吧眉红。”老阿山换了一副低沉的一本正经的嗓门。“我操!我他妈真出丑了。眉红,你千万别当真,我在拿那女记者开涮呢。她丫倒真够名jì了。现在还能和女人动真情吗?当然除了你,你是纯洁的。”

  “得。请别涮我。我从生下来就沾染世尘,早不纯洁了。”

  “哦,对了眉红。你现在在哪里?”

  “我当然在武汉。”

  “多遗憾。要是在北京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有事吗?”

  “没事。没事闲得手痒,拨个电话好玩。”

  “真羡慕你。我操!我他妈每天忙得四脚朝天,挣钱太不容易了。整天与一些傻调打jiāo道。现在北京尽他妈傻X!”

  我扭头看了看门。“我们领导来了。”我们领导当然没来,我在这么想象,凭借想象好撒谎。我说:“我得挂电话了,再见。”

  “再见。”

  我倒在chuáng上休息。我想老阿山当个编辑都极不称职,错别字连篇,怎么导戏?难怪我们的电视剧绝大多数不能看。

  毛同志天黑进门。跛着累坏的脚,用湖南普通话向我大声控诉北京的一日几游,旅游车巧立名目收很多钱,但每个景点只让旅客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就走。而且所有的参观门票还是游客自己掏钱买。毛同志一会儿说游了三处,一会儿说游了五处。都气糊涂了。

  “小眉你是不是也到北京旅游来的?”

  “是想好好玩一下。”

  “好好?现在谁会让你好好地玩?告诉你,你千万别坐游览车!”

  “也许我是不会去坐。”

  “没有也许,就是不坐!”毛同志搬起赤脚在台灯下察看水泡,硬bī着我答应她决不去坐北京的游览车。她说:“我是前车之鉴。你看看!看看!钱花了一百多块,玩没玩好,吃没吃好,脚上还打了泡,导游小姐像撵兔子一样撵你,能不起泡?你千万别上他们的当。你说呢?”

  毛同志把我逗笑了。我说:“对。我决不上他们的当。”

  毛同志也笑起来。

  毛同志洗了澡,躺在chuáng上,大叹一气,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么搞下去,我们中国还得了?”

  我扭头望毛同志。我在北京这几天也不如意,可我压根就没由此考虑国家前途人类命运。我感到湖南人了不得,天生博大的革命胸怀。

  我问:“毛同志您是韶山冲人吗?”

  毛同志答:“长沙人,和毛主席是大老乡。”

  毛同志睡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披上衣服靠在chuáng架上看电视。一边看一边打瞌睡。毛同志说:“小眉你先睡,要不我打鼾吵你睡不着。昨天我是坐火车坐得太累了。”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儿喜欢毛同志了。

  事态变得严峻起来。我到北京gān吗来了?就是旅游来了嘛。我来北京多次,从来没有机会认真地看看那些名胜古迹。这次是下决心要看的。这次时间有了,钱也凑合,可没有朋友陪着。没有朋友,一个人乱逛,不好玩。没有人,再好玩的地方也没意思。人是景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傻看那些飞檐碧瓦gān什么?没来的时候,北京的朋友好像都在等我,来了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旅游车显然是不能坐的。和朋友,拿一点小零食,在故宫在长城,随心所欲瞎逛,拍几张照片,谈许多闲话。说说笑笑走遍北京城——我就这理想就这心愿。可我现在看出我这理想心愿似乎下错了车站。

  早上毛同志出门之后我躺在chuáng上有些茫然。

  王先生来了一个电话问我在于什么,我说:“在虚度光yīn。”就把电话挂了。

  我又摊开电话号码本,审视一个又一个朋友的面孔。到吴琴心这儿我拿起了电话。

  “吴琴心,我是眉红。”

  “呀眉红!你在哪儿?”

  我说了招待所的名字,吴琴心更惊喜:“呀太棒了!离我家很近。你等着,我半个小时后到。听着,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到底是同学。感觉就是不一样。

  吴琴心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敲门。我们高兴地拉着手转了两个圈。女人一见面便是典型的妇女话题。

  “眉红,你还这么年轻!”

  “你可比从前漂亮多了!”

  “去去,腰围二尺二啦。”

  不管吴琴心腰围多少尺寸,她确实比从前漂亮。她读大学时穿什么,一身化学纤维。现在穿什么?真丝裙,真皮风衣,与风衣配套的长筒皮靴。

  “小姐请你摘下墨镜好不好?”

  “当心吓坏了。”

  吴琴心取下墨镜让我瞧一眼随即又戴上了。她的下眼睑烂得赤红发亮。

  我说:“天!你怎么啦?”

  “割眼袋了。手术才一星期,按说是不应该出门的。”

  “那你快回去,别感染发炎了。如果发炎了那可怎么好?”我望着吴琴心发呆,我明白我与朋友携手游览京城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吴琴心掏出香烟,问我:“抽吗?”

  我说:“抽。”

  我取过一支细长的褐色的摩尔女烟,夹在指头上玩弄了一番。吴琴心送过火来,我怕烧了眉毛,赔着嘴唇去点烟,被吴琴心轻轻拍了一下脑门子。

  “不会就不会,别装会好不好!”

  我说:“好。我是不会。”

  吴琴心取出一支烟。不是夹着而是两指头拈着。蓝色火焰升起来了。让它在耳侧静静燃烧少顷。点烟。轻轻吸一口带一声轻轻的“吧”。旋而往沙发上一坐。一条腿搭在

  另一条腿的膝盖头上。真丝裙无声地滑开。红唇里的烟雾徐徐送出。我为这性感的妇女风韵鼓掌叫好。

  吴琴心说:“来来来,咱哥俩好几年不见了,畅谈一番怎么样?”

  “那就畅谈吧。”

  “先谈男人?”

  “好。”我发笑了。

  “笑什么笑?真谈!”吴琴心望我脸这边喷了一口烟。

  “真谈吧。”我这次没笑。

  畅谈很快就变成了吴琴心主谈。她已经离了婚又结了婚现在关系又紧张。

  吴琴心一支接一支抽烟,风度不如刚才的优雅。刚才带有表演性质,现在是真实生活。我大嚼口香糖,食用胶积攒了满满一口,想chuī双重泡泡,没chuī成功。我坐累了就去趴在chuáng上听。吴琴心不介意。她刹不住车了。她有很qiáng烈的倾诉欲望,我来北京来得正好。

  “慢着,你不是说你的琴心时装店倒闭了吗?怎么又说服装设计师和你日夜研究工作引起你先生的不满?”

  “谁说倒闭来着?关门了。收业了。我办大公司了。”

  “啧啧。”

  “现在我拥有中国最棒的设计师。垄断了二十个一流名模。我的产品专销海外市场。在东南亚,皮尔·卡丹都没有我的生意火。”

  “皮尔·卡丹现在准在打喷嚏。”

  “你呀,以为皮尔·卡丹是世界名牌?不行了!国际上只能排到二十四位了!法国服装真不行了。旧的名牌总有死去的一天,新的名牌正在红遍全球,这是商业界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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