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_池莉【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池莉

  她曾经是我们班最差的学生。实习的时候做一次人流术就把人家子宫刮穿一次。我是副班长。后来我负责手把手与她共同做手术。她每上手术台必害怕厌恶地作呕。

  最后我决定不gān。我知道我如果gān很可能赚大钱但我还是不想gān。因为我更喜欢文字工作。

  我的这个女同学临走时咬牙切齿踢了我屁股一脚,说:亏你从前还是班长,入党积极分子,现在改革开放,送给你机遇都不敢要。你现在算什么?弄cháo儿是我了!

  几年下来,女同学成了富婆。上报纸上电视老和市长省长谈项目。最近武汉市一家首饰商店进了一挂珍珠项链作为抬高本店档次的门面。是真正的天然东珠,标价五十五万人民币。人家是不准备卖的。可是我这女同学看了项链后叹口气说:多好的珍珠,应该是无价之宝嘛。小姐,我想买了它,价格可以动一动吗?

  柜台内的小姐说:价格不能动。我们经理没打算卖。

  女同学说:商品摆在外面岂有不卖之理?价格嘛,我看八十万好了。图个吉利。可以吗?

  据说当时慌得经理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我从电话里听这个故事时开心地大笑。但我并不后悔。我从来没戴过项链,我也不遗憾。人生最难得的其实就是一个喜欢。

  看来,我是到了人生的开始固执和清醒的年纪了。

  躺在松林下,我半醒半睡。我想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平心而论,我是喜欢他的。这人似乎与我同在人生某一阶段。既知趣又关心他人。倘若他是个女人,我可能早已与他形影不离,结伴同游了。可惜他是个男人。男人就麻烦大了。我确实到了一种年纪。对不起。朋友。

  huáng昏又将来临。我该回宾馆了。临走之前,我在草帽的掩护下偷采了一束鲜花。几枝是白底洒红的药百合,几枝是红底洒黑的卷丹。我要在我石头小屋的窗台上装点一束美丽的花。

  12

  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我闹不清究竟存在不存在上帝或者天主。

  但是我逢庙便烧香。让我的心语随着那一缕香烟升入无垠的天空。

  现有的人类起源学说说服不了我。现在的任何门类的科学解释不了我们信手拈来的最普通的现象。例如:昨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智利复活节岛上的红蟹,它们在jiāo配之后立即想方设法吃饱喝足,然后忍饥挨饿,长途跋涉到东太平洋海岸去产卵。长征途中它们要经过山地丛林,要经过公路村庄,它们在公路上被飞驰的大卡车碾得血肉横飞。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浩浩dàngdàng红蟹队伍的前赴后继。是谁告诉它们远方有海岸的?又是谁告诉它们在海岸产卵最合

  适?电视里的讲解员用惊叹的语气向全世界发问:为什么?

  我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

  蒲公英为什么懂得利用风来广泛传播它的种子。

  父母为什么对自己所生的孩子有那么深那么浓那么绝对的爱?

  最近的《世界科技译报》上说:在美国总统克林顿就职典礼的时候,警犬发现了白宫上空一团奇怪的云。从此这团云经久不散,而白宫的许多角落藏有一些非人类所有的类似激光的发she器,电波由白宫直接she向那团云。科学家们认为这是外星人在执行地球任务。

  外星人是什么?

  一六六三年八月十五日,俄国的一个叫做别洛谢斯卡娅村的教徒们正在教堂做礼拜,忽听天空一声响,他们涌出教堂,看见了天空中一只巨大的圆球。圆球在村庄上空来回移动,将一个湖泊照得通明透亮。

  这是我们人类有文字记载的首例报告。后来科学家将这圆球叫做飞碟。

  飞碟从此屡屡拜访地球。

  一八九二年,我国清朝未年画家吴友如画了一幅“赤焰腾空”图,向后人展示的是当时南京市民蜂拥在朱雀桥头,争睹空中一团巨卵形火球的情景。画家还留有题记:九月二十八日晚间八点钟,时金陵城南隅忽见火球一团,自西而东,形如巨卵,色红而无光,飘dàng半空,其行甚缓,约一炊许,渐远渐灭。

  飞碟是什么?

  世界成立了专门科研机构,中国成立了UFO研究协

  会,然而谁能说清飞碟是什么?

  我想要说的只是我的认识。我觉得有一种创造人类及地球上一切的某种智慧和力量。它已经创造好了现有的一切并赋予了程序。它还在创造新的东西。我们在它手里就如蚂蚁在我们手里一样。人的命运是由它定好的。我们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创造我们的生活,但我们头上有个巨大的原则。有些天性聪慧的哲学家告诉了我们一句话,说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早有人领悟了自己与自己创造者的关系。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生有死,相辅相成。都环环相扣,yīn阳相对。

  一个人出生了,从婴儿到少年与父母紧密相连。成年了,与父母脱离,男女紧密相连。男女合为一体了,又形成了一个圆满,新的生命便又诞生了。

  在男女之间,上天(我们姑且用这么一个代名词)安排了一种程序:男女两性情窦开启,相互好奇,神秘,新鲜,探索,接着合为一体。它把合为一体之后的熟悉过程安排为十个月。十个月,男女两性之间得到了充分的了解。这时十月怀胎的新生命便一朝分娩了。新生命出世,男女成为父母。孩子天生与父母血肉相连,这时,男女便又进入一种新的阶段,新的好奇,新的神秘,新的探索之中。

  上天好像并没有安排爱情。它只安排了两情相悦。是我们贪图那两情相悦的极乐的一刻天长地久,我们编出了爱情之说。

  爱情之说的不合理性给人类带来了很多麻烦和痛苦。最常见的就是为了寻求爱情而离婚。

  错误的婚姻是有的。我们可以离婚再去组合一个和谐相处的家庭。比如有的男人脾气太坏,他当然需要配一个能包容他脾气的女人。但是如若为了像文学书中描写的所谓爱情而离婚而再婚,你将肯定会发现自己上错了车,每到一站都不是那么回事,目的地与你的完全相反。

  我认识一个娇美的四川女人。她为爱情结了五次婚。她向我讲叙她的婚姻史时声泪俱下。我问她:最近这次找到爱情了吗?

  她说:没有。

  我间:还要找吗?

  她说:就为了不辜负天生我这副美貌我这多情善感,我也要一找到底!

  最后她离掉了第五任丈夫,在深圳做了暗娼。结果是患了性病,烂掉了一副好皮囊。

  我去医院看她,她已经完全变了人形。她说她现在最怀念第二个丈夫。因为第二个丈夫曾在半夜为她掖被子。他要做什么,一个眼神她就懂。她要做什么,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

  星期四,政治学习,停止办公。许多年来全国许多正规单位都是这样,流行病研究所也不例外。

  星期四一般由李书记掌握。冬季李书记因哮喘病住院,冬季星期四就由党办张gān事掌握。

  星期四这一天早晨下雪了。所办的刘gān事爱雪,早早便踩着雪上了班,在院子里扫雪。党办张gān事不爱雪,所以尽管是提前上班的,比起刘gān事还是晚了一步。

  “早啊。”刘gān事说。

  张gān事说:“你才早呢。”张gān事说话的神态口气完全像婆婆对不称心的媳妇那样又冷又酸又毒。刘gān事扫雪把自己扫得两颊绯红,且还穿着裙子!张gān事便没有插手所里的公共卫生。

  张gān事写得一手好字,在小黑板上漂亮地写上了“全天政治学习停止办公”,然后很尽职地将小黑板稳稳当当架在了所的大门口。来上班的人看见黑板都有几分兴奋,大声吩咐敲着碗去食堂吃早点的小单身们多买些馒头。小单身们则大大咧咧地说:“行啊。你们快生炉子去吧。”

  上班电铃响过之后,全所大小六个科室就开始生炉子。五层楼的一栋办公楼,每层楼都在劈木柴、冒浓烟。全所失了火似的。

  张gān事就去找了汪所长。

  “汪所长,他们都在生炉子。”

  汪所长说:“是啊。武汉这么冷的天,不给我所装暖气,我要找卫生局去!”

  张gān事说:“这又是一个问题。我是说各科都生了炉子,都买了馒头,待会儿一定又是围着炉于吃烤馒头。”

  汪所长笑了:“烤馒头可好吃哩。”

  张gān事和汪所长相处了三年,还是有很多时候闹不清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从外表上看,汪所长倒真不像个卫生系统的领导gān部:鸭舌帽、乱鬓角、两颧枣红,一双迎风流泪的眨巴眼,满脸体力劳动者的粗大皱纹。

  张gān事没有随着汪所长笑,正色说:“我是说政治学习风气不好的问题。去年冬天就开始吃烤馒头,今年成了风。”

  “哦。”汪所长立刻严峻了。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思想政治工作放松了会出漏子的!刘gān事你别笑,你年轻经历得大少,你不信吧?我信。张gān事信。只怪我业务上的事太多了!张gān事你抽个时间去向李书记汇报汇报,我建议尽快开个支部会议,好好研究研究这个问题,防微杜渐。”

  汪所长说到这里一拍脑袋,想起今天局里还有个重要会议,连呼迟到了迟到了。刘gān事赶紧拿起电话要了司机班。所谓司机班也就由两个司机组成。一辆流行病调查追踪车,一辆消毒防疫车。司机在电话里说今天政治学习不办公,刘gān事说你少来这一套。汪所长接过电话训斥一句:“胡闹什么!”司机这才服了。

  临下楼汪所长语重心长地对张gān事说了一番话:“你看看,自由化都在冒头了。今天的学习你要抓好啊!”

  张gān事点了点头。张gān事就是喜欢这种工作气氛。李书记曾提示过她,说汪所长在思想政治工作方面老耍滑头。张gān事想的却不一样,让别人溜走吧,让她来抓工作,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一股浓郁的烤馒头香味从一楼洋溢出来。一楼的流病室是所的核心科室,有二十余人,占了全所人数三分之一。历届领导要抓都是抓它。

  流病室的大办公室里有一只极大的取暖炉,炉膛内至少塞了十块蜂窝煤,连炉壁都被烧红了。炉子上坐了一壶突突冒汽的开水,四周堆了一圈馒头,馒头二两一个,胖嘟嘟的七八个馒头被烤得吱吱作响,色泽焦huáng。全科人以炉子为中心辐she状坐着,一边掰馒头吃一边轮流念报纸:一人只念一小节,念完即传给下一个人,如果这人只顾吃馒头忽略了接报纸,就要受罚。惩罚是给每个人茶杯续水和掏炉灰上煤。这么一来,室内气氛还是紧张而活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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