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_莫言【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爹坐在门槛上,攥着刀子监视着他们。

灶里的火焰发出噼噼剥剥的响声,好像燃放鞭pào一样。柴草cháo湿,白烟从灶口一团接一团突出来,屋里弥漫着厚重的烟雾。兄弟俩趴在地面上,呼吸着新鲜空气,听着爹在烟雾里吭吭咯咯地咳嗽着,不免有些担忧。他们手脚着地,慢慢地往屋外爬。刚爬过门槛,就听到爹在骂他们。等到他们爬到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直腰站起来时,爹已经狞笑着站在他们面前。

爹赏给他们每人一个响亮的耳刮子,然后抹着他们细长的脖颈,像老鹰抓小jī一样把他们提拎起来,先摔大毛,次摔二毛,大毛二毛相跟着,跌在了锅灶门口。爹说:“烧不开锅就把你们填到灶里去,狗杂种两个!”

浓烟弥漫,屋里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一个往灶里续草,一个噗噗地往灶里chuī气。爹在院里迈着大步走动,嘴里骂声不绝。他们同时想到,应该往锅里加点什么,加点什么呢?四只手在地上同时摸索着。大毛摸了一把土,二毛摸到了一块gān燥的牛粪。他们互相看不到,但却非常清楚地知道对方在gān什么。大毛揭开锅盖,把土撒到锅里;二毛揭开锅盖,把牛粪扔在锅里。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愉快的笑容。

“gān得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

他们非常恐惧地听到烟雾里有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夸奖他们。

他们还感觉到那只熟悉的、冰凉cháo湿的、有一股青蛙肚皮味道的手在拍打着他们生着稀薄huáng毛的头皮。他们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肚皮里去,来逃避这可怕的抚摸。

这时锅里的水沸腾了,猫的破碎尸体随着水làng翻腾,骨头茬子擦着锅边,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

猫肉的香味从锅盖与锅沿的缝隙间溢出来,他们同时抽动着鼻翼,唏溜唏溜的,好像感冒了。

爹揭开锅盖。铜钱般大小、金huáng色的油花子浮在水面上团团旋转。爹把切成寸段的芫荽梗子抛撒到锅里,刷刷地响。芫荽梗经开水烫了,变成惊人的翠绿。

浓烟渐渐消散,显出黝黑的墙壁和流油的房笆。爹脸上油汗yínyín,眼睛里浊泪汪汪。

爹喝酒,吃猫肉。他们俩坐在灶口,胳膊搂着赤luǒ的膝盖,下巴搁在胳膊上,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肠胃吱哟吱哟地鸣叫着。

爹把一块块啃得不gān不净的猫骨头扔到他们面前,用焕发神采的眼睛看着他们,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们冷漠地看着惨白的猫骨,肚子里吱吱地响。

那个妇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愁苦不堪地望着他们。这是多年前的事。

“你们的爹死了,为什么不在家守灵?你们慌慌张张跑到这里来,身上带着一道道伤痕,可见跑得非常急,有豹子追赶你们吗?”

他们频频地点着头,好像对我说,确实有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豹子追赶过他们。

“现在你们要到哪里去?”

“我们要到湖那边去!”

“我们要游过湖去!”

“湖那边有好吃的鲜果。”

“湖那边有好看的风景。”

说完话,兄弟二人便往湖水里走去,湖水开始仅仅淹到他们的膝盖,他们的腿抬得很夸张,宛若两只在雪地上行走的公jī。水面绽开一朵朵浑浊的làng花,但无声无息。

水越来越深,淹到他们的臂膊了,站立行走,已经很吃力,他们随时准备伏下身去凫水前进啦。

“等等我!”我呼叫着,背后芦苇地里làngcháo般涌来的巨大恐怖推着我,“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走,我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已离开湖岸十几米远的两兄弟停下来,同时扭转脖子,嘹望着站在岸边、身体前倾的我。我听到他们俩低声jiāo谈了几句,看到他们向着我举起他们的黏连着粉红蹼膜的手——这突然的发现使我心如刀绞,一股温暖的血把全身的皮肤都烤热了。我不顾一切地冲进湖水。

冲过去,插在他们之间,由他们的左手和右手搀扶着,我们往前走了几步,当湖水浸到我的脖颈时,我们齐齐扑倒,湖水立即托住了我们的肚皮。我们在水中很凄凉很幸福,弹性丰富的鱼嘴巴唧巴唧地啄着我的那个凸起物,使我的感觉在那儿形成了一个焦点。

半夜时分,我们站在湖对岸柔软的草丛里,任凭着身上的水珠吐噜吐噜往下滚动,我们的身体上焕发着辉煌的釉彩。阔大的棕榈叶子,在晚风中微微摇摆着,暗影婆娑,恍若美人。回望湖对岸,一片淡青色的迷雾从芦苇丛中升起,并逐渐往湖面罩过来,芦苇外边,也就是迷雾屏障的后边,传来咣咣的狗叫声,那里就是我们的村庄。

我们手挽着手,沿着湖边徜徉。究竟要gān什么?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完全不清楚。我只是感到夹在这两个高大健壮的肉体之间,是安全,是屏护,是一种终极的目的。

我们漫游到天亮,身体变得像冰一样凉。东方红时,他们的身体哆嗦起来,他们的哆嗦通过紧抓住我的手传导到我的身上,我也哆嗦,合着他们哆嗦的节拍,在哆嗦中我们变成一个整体。

对岸的狗狂吠不止,锣声急急,枪声如尖刀划破挺括的绸缎。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畏惧心理,知道他们急欲寻找避身的场所。

一道壁立的悬崖,从半腰里垂挂着一大幔开着星星点点huáng色小花的藤萝,我们犹豫了一会儿,直着眼观察那些huáng色小花。它们在薄曦中闪烁着,好像一堆眼睛,一股淡雅的幽香,从容不迫地侵入我们感情深处最黑暗的地方,把那里照耀出昏huáng的光晕。

撩起藤萝,不怕尖硬的刺儿扎手,我们钻了进去。这是个巨大的岩dòng,像天方夜谭的境地。黑暗中有咻咻的鼻息声,一群群蝙蝠在dòng里飞舞着,肉质的薄翅振dàng空气,发出咝咝的风声。

他们点燃了松明——松明插在墙壁上。火焰抖动,像艳丽野jī的尾巴。一切都准备好了:用gān草搭成的铺,磨得锃亮的切菜刀,盛着五颜六色粉末的瓶瓶罐罐。dòng壁上悬挂着一些死人毛发股的植物,空气是cháo湿的,dòng顶下垂着的奇形怪状的钟rǔ石上,缓慢地形成着大滴的水珠。dòng壁上稍微平滑一点的地方,都有用粉笔画出的符号,也有一些歪三斜四的汉字掺杂在符号里,不用心看是看不出来的,用心看是能够看出来的:全是些咬牙切齿、恨入骨髓的刻薄歹毒话。

我们坐在铺上,随随便便地坐着,肌肉却紧张得像钢条一样。阳光从dòng口的藤萝缝隙里she进来。dòng外嘈杂声起,人声,狗叫,狗颈上的链条索落落地响,枪声像爆竹一样。

“是来抓我们的。”

“是老阮的狗叫。”

“是老阮的枪响。”

“老阮带着狗和民兵来搜捕我们。”

“他想斩草除根。”

“爹临死时是怎样说的?”

我听到他们在回忆着爹临死的情景:

前天晚上,爹摇摇晃晃地走进家门,一跨过门槛,便栽倒在地。

血从爹嘴里咕嘟咕嘟冒出来了。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我们从栖身的草堆里钻出来,把爹抬到炕上。爹身上的臭蒜味道熏得我们头晕眼花。我们讨厌爹身上的味道,我们讨厌爹黏腻的肉体,我们感到这个爹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与他之间仿佛有着难以排解的宿怨,无恨不结父子,无恩不结父子,无仇不结父子!爹是什么呢?拳打脚踢,臭气熏天,深仇大恨,爹和儿子是这种可耻的关系,我们为什么还要抬他?我们把爹抬到炕上,我们厌恶地看着从他嘴里滚滚涌出的、腥臭如同虾酱的黏血,其实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爹临死也不忘仇视我们,用他的大huáng眼珠子仇恨地斜视着我们,一贯的jian邪笑容挂在他的脸上。一个人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血?其实是无穷无尽,这是爹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的真理。血的cháo流汹涌,从爹的嘴巴里涌出,涌出涌出略有间断继续涌出,炕上血泊,咣当咣当响,好像一辈子的深仇大恨,都在涌出。随着涌出涌出涌出,爹的脸由蜡huáng渐渐化为雪白,好像一只屙尽了腹中屎、生就了全腹丝,准备上簇的大蚕。他弯曲着昂起头,三昂方起,他说:

大毛、二毛,你们两个听着,十八年前,老阮把你们的娘qiángjian了,这个仇,我报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你们去报。狗操的你们。你们要去把老阮gān掉!你们要是不gān掉他,他就要gān掉你们。你们过来……你们过来……把你们的头伸过来……

我们胆怯地把头伸过来,他嘴唇上的血沾到我们脸上,沾到我们脸上,永远洗不gān净的耻rǔ沾到我们脸上……他用他的锋利的指甲,在我们脸上狠狠地剐着,剐破了我们的皮肉,流出了我们的鲜血……

他一仰脖子死啦……这时我们看到了老阮那张脸,那张挤扁了的脸,那张像水蛭的吸盘一样的脸……我们夺路逃跑……我们听到老阮在喊:孩子们,别跑,我不会害你们……我喜欢你们……他可能要吸我们的血……是的,他想剥掉我们的皮,把我们的心肝挖出来,用刀子切成小方块,撒上盐粒,拌上蒜泥,加上姜丝,当酒肴……我们快逃,我们感觉到湖这边是平安的……

狗叫、狗脖子上的锁链抖响、枪声、杂沓的脚步声,又到了dòng口外,老阮哑着嗓子吼叫:大毛二毛,别怕,我想给你们找点好事……你们的娘是个好女人……

我听说有一年冬天,将近chūn节吧,天气十分的寒冷,连日鹅毛大雪,后是零星小雪,然后又是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村东头苹果园里,树冠积雪重重,都像大馒头一样。树枝喀巴喀巴响着,寒风在河道里呼啸着,冻结了的河里,冰块响亮地崩裂。那年夏天,上级号召“大养其猪”,老阮派人去九莲山区买回了九百头瘦猴一样的野猪,关在苹果园外那一排土坯房里饲养。他们的爹被老阮派去养猪,那群野猪从买回来关进土坯房第二天就开始死亡。有时每天死一只,有时两天死两只。如果有一天不死,第二天必定会死三只或四只。土坯房旁边新盖了三间砖屋,砖屋里安着两只大锅,垒了一铺大炕,炕上睡着三个饲养员。那年头当饲养员是美差。他们的爹能被老阮——阮书记从全村一千口人里选来当饲养员,可见阮书记对他们的爹印象很好。秋天开始不久,huáng豆收割了,红薯也挖出来啦。大垛的huáng豆就垛在砖屋旁边,大堆的红薯就堆在huáng豆垛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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