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_莫言【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壁虎落到那些叶片里,随即无影无踪。幽暗中响起一片吧咂嘴巴的声音,我悟到那是植物们发出的声音。墙壁上的纺锤图案变化很快,好像质量低下的国产电视机屏幕上的图象。在这变化过程中,数不清的壁虎尾巴急雨般落下来。腥红的植物欢欣鼓舞,叶片齐鸣,好像一群孩子在欢笑。

我老婆又捡起一块更大的黑石头,意欲掷向墙壁,被我拦住了。

我捏住了她的手腕子。她恨得咬牙切齿,用另一只手奋力抓着我的胳膊。我寻找到她肘部那根麻筋,轻轻一拨,她全身便苏软了,黑石头掉在地上。

那位持火把的姑娘嘴角上挂着一根血丝,站在我们前边迎着我们。门dòng的深处有一个洪大的声音在呼唤着我和我老婆的rǔ名,一声紧似一声,容不得我们再有丝毫怠慢。

待到我们离她有三步远时,她倏忽转身,高举着火把,引导着我们往前走。事实上她放出的樟脑味就足以引导我前进,何况还有像金子般温暖和明亮的火把呢!

卵石上踞伏着一些jī蛋大小的蜗牛,促使我们不得不像跳舞一样,寻找没伏蜗牛的卵石落脚。不知什么缘故,我老婆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她伸出一只胳膊,好像要扶住什么东西。墙壁是断断不可扶的,卵石堆里也没生出可供扶援的树木,万不得已,我伸出一只胳膊,架住了她伸出来的胳膊。看别人呕吐比自己呕吐还要难受,这话一丁点都不假。她的呕吐声在门dòng里盘旋飞舞着,像一堆绞在一起钻来钻去的黏蛇。我被她那两只闪烁着绝望之光的眼睛触动,怜悯之情犹如长江大河滔滔滚滚而来。我用空闲的手拍打着她的脖颈和脊背,祈求着她把该吐的东西全吐出来,解放我也解放她自己。cháo湿的水边处处可见的那种红色的小线虫成群结队地爬上了我的腿,已到达膝盖之上,它们还在继续上爬。脚上奇痒怪痒。它们越往上爬我越感到难过,我简直不敢想象它们在我的生殖器官附近爬行时,我的jīng神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她撕扯开了衣扣,袒露着胸膛。有一个jī蛋大小的东西凸起在她的双rǔ之间——与咽喉成一线——上下滑动着,她的呕吐就是因为这物。我盼望着她能把它吐出来。它的确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人总是对自己身体上的奇异之物和他人身体上的奇异之物表现出一种病态的、因而也就十分qiáng烈的兴趣。我想帮助她,把这滑动的怪物挤出她的喉咙,但她决不允许我的手抓住那物。她越不允许我越想抓住它,于是我们就纠缠在一起,半像打架半像游戏。

这场游戏足足持续了有半点钟,几乎耗尽了我的jīng力。她的呕吐也许从我想触摸它而她竭力保护它时就停止了。红色的线虫正往我的肚脐里和肛门里钻着,奇痒难挨。我顾不上她,松开她,用手掌频繁地打击着下肢和腹部。持火把的女人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迫使我不得不忍受着痛苦而暂时放过身体某些部位为害剧烈的红线虫。

我整整衣服,竭力装出一种温文尔雅的骑士风度来——一种一口唾沫就能啐破的虚假的骑士风度,与我老婆相傍着,用手挑着她的巨臂,昂首挺胸往前走。持火把女人的樱桃小嘴两边浮起一些非用尽心思就难以发现的嘲讽的微笑。我仿佛在大庭广众里被撕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战战兢兢,头晕眼花,差点儿栽到卵石上。栽到卵石上的丑态是无法形容的。这要特别感谢我老婆,她在急急如燃眉的关头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们终于又能道貌岸然地往前行走了。道路渐渐高起来,顶上的穹隆也渐渐高大明亮了,脚下的卵石也大而gān燥起来,两边的墙壁也比较光洁了。墙壁上有着云团般的水迹,我猜测这里的一切都被大水淹没过。

持火把女人引导着我们攀登一道道又高又陡的台阶。台阶是用石头砌成的。石头的种类很杂,有火成岩,有沉积岩,也有地壳大变动之前早就形成的、最最古老的岩石。但不管是哪类石头,都凿得平整光滑,长短与厚薄相等,宛若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产品。石头上附着一些gān燥的苔藓,脚踏上去就化为呛鼻的绿烟升腾起来。

起初我还默记着石阶的级数,借以排解、减缓红色线虫为我制造出来的千丝万缕的痛苦。数到一千零一级时,一个杂念——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冲进了我的脑海,它们争相向我诉说它们这些年来遭受的磨难,我好言抚慰着它们,好像一个接待来访农民的、恪尽职守的县长。就这样,我把台阶的级数给忘记,欲待重数,既不可能,又毫无意义了。

在台阶上行走着,我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抑,这压抑本来是属于一步步下到地下宫殿里的人的,但它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身上。

我是一步步往上爬行着啊!我是一步步走向光明啊!可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到、触摸着它。

终于,台阶中断了,我们拐进了一个装饰着五颜六色贝壳的小房间。贝壳镶嵌在描着龙和凤的塑料贴墙纸上,构成两个纺锤形的图案。地面上铺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地毯,真正的羊毛地毯不是伪羊毛地毯。脚踩上去,仿佛踩着柔软的淤泥。地毯上织着金huáng色的纺锤图案。地毯的基色是墨绿色的。小房间通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门,门口上悬挂着用紫苏子珠串就的帘子,轻轻一碰就发出吐噜吐噜的响声。隔着珠帘,我看到里边的大厅和大厅里影影绰绰的人物,杯盘刀叉碰撞,多少人窃窃低语,好像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火把女郎用嘴巴示意我不得窥视大厅里的情景,我点头表示道歉。我老婆怒吼着:

“这房子是我们的,凭什么让你们霸占?”

有两个身材魁梧、身穿橘huáng色号衣的女人从珠帘后钻出来,也不说话,一左一右,把我老婆夹持起来。左边那位腰里鼓鼓囊囊的,我担心那里藏掖着一件能置人于死地的法宝。果然有法宝。她掏出了一个用天鹅绒包裹着的、用名贵的紫檀木jīng心制成的纺锤对准我老婆的后脑勺子轻轻一击,我老婆就像堵墙壁一样倒在地毯上。她们把她翻转得仰面朝天。右边那位huáng衣女人掏出一张伤湿止痛膏,剥开,用嘴巴哈哈,然后像往锅沿上贴饼子一样,把伤湿止痛膏贴到我老婆的嘴上。我惊愕得不能动,眼睁睁地看到她们把我老婆抬到一个房间里去了。

铺地毯的小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手持火把的女郎。她的眼睛被火把映照得宛若珠贝。她对我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往前走几步,墙壁上一扇暗门豁然开启,门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有什么名堂。女郎看着我,举着火把走进门去,我迷迷糊糊地、不知不觉地跟着她往黑暗里走。火把高擎,把半圆形的房顶照亮,一根鲜润如翠玉的丝瓜从上边垂下来,丝瓜的尾巴上还悬挂着huáng花,huáng花过于漂亮,好像用绢做成的。很久之后,我才想到,为什么只有结huáng花的丝瓜而没有丝瓜叶子呢?为什么只有白色的蛱蝶在丝瓜间翩翩起舞,而不见金色的蜜蜂采花酿蜜呢?女郎把火把插在墙壁上,拿出一根火绒,点燃了十九根粗大的蜡烛,周围立刻辉煌无比。墙上渗出的水珠像珍珠一样。

她单薄如蝉翼的衣裙被烛光照彻,里边的肉体如同luǒ露。她看着我笑,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摸了一根红粉笔,往一块石板上写字,她写了些什么字呢?她写了些这样的字:

我是你的老姑奶奶!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看着我笑。

她扔掉粉笔,推开一扇门,显出一个房间。房间地面上铺着雪白的瓷砖,正中有一个贮满热水的大浴池。水里有一股浓重的硫磺味道。她把我推进房间,自己也跟进来,顺手把门关上。房间的天花板上she下一片橘huáng色的柔和光线,热气升腾,变成彩绸般的云雾。她也不管我,自己脱了衣服,纵身跳进池水,把热水溅起不知有多么高。

我摸着腮上被热水烫得麻苏苏的地方,心烦意乱地看着她在池水里游泳。她游泳的技术娴熟优美,确实不可多得,我看得有些发呆。后来她仰在水面上,眯缝着眼对我微笑着。那些水从她皮肤上流过来流过去,她的皮肤好像有一层油脂,水无法濡湿它。

我的身上又有了被线虫骚扰的痛苦。她好像早就知道,举起一只手,招呼着我。我犹豫了一下,便开始脱衣服。脱最后一件时,好像在犯罪。但终于脱掉了。我纵身一跳,便进了池子。水烫得我几乎要窒息,我本能地想跳上池去。她飞身一跃,像一条大银鱼,扑到了我身上,抹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到水下去。她用手抓我,用脚踢我,用牙咬我。后来,她放了我。我筋疲力尽地爬上池子,坐在冰凉的瓷砖上,垂头丧气,无声地哭泣着。

门外有人在走动,紧接着响起敲门声。她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哭出声音来。我全部照办。她按着池边,缓缓地把身体从池水中拔起来。因为胛骨高耸,她的背上显出一条沟。水珠从她的修肩上流到那条沟里去。她的臀和腿也出了水。一切都显得美妙无比。敲打门板的声音愈来愈急促和响亮。她站在池子对面,背对着我,静默三分钟。突然间她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我,脸上是那般神秘的、诡奇的笑容。她这种笑容人世间难寻找,一见如故,终生也难以忘怀。保持了这姿势几分钟,她。门板的巨响好像无法进入她的耳。她从一个地方拿起一节蜡笔状物,然后仔细地涂抹着rǔ头。她的两只rǔ房笔直前挺,rǔ头微微上翘,这在有着巨大吸引力的地球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她把一只rǔ头涂成粉红色,宛若一颗水灵灵的樱桃。她开始涂抹另一只rǔ头时,我吃惊地发现:她的手指之间生着一层粉红色的、半透明的蹼膜。她的脚趾之间也生着同样的蹼膜。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人为什么要生蹼膜呢?我感到恐惧,跳起来,抄起衣服,向门口逃去。她的一只滑腻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无法不回头。她的脸姣姣如中秋月,嘴里喷出如兰如麝的气息。她用硬邦邦的rǔ头蹭着我的皮肤,蹭着我的皮肤蹭着我的皮肤。

她是我的老姑奶奶。

我的生蹼的祖先。

这个似梦非梦的情景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说不清楚。

有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犯乱伦罪。她手脚上的蹼膜造成了我的巨大心理障碍,使我免于陷进罪恶的深渊。她的手尽管温暖如棉,但她按着我的肩膀时,我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冷。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chuī拂着我耳朵后边的茸毛。忍不住回过头去,我看到了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凄凉景象。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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