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红萝卜_莫言【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莫言



黑孩!

黑孩!

那不是黑孩吗?瞧,在水边蹲着。

姑娘和小石匠跑过来,一人架着一支胳膊把他拉起来。

小可怜,蹲在这儿gān什么? 姑娘伸手摘掉他头顶上的麦秸草,说, 别蹲在这儿,怪冷的。

昨夜里还剩下些地瓜,让独眼龙给你烤烤。

老师傅走了。 姑娘沉重地说。

走了。

怎么办?让他跟着独眼?要是独眼折磨他呢?

没事,这孩子没有吃不了的苦。再说,还有我们呢,谅他不敢太过火的。

两个人架着黑孩往工地上走,黑孩一步一回头。

傻蛋,走吧,走吧,河里有什么好看的? 小石匠捏捏黑孩的胳膊。

我以为你狗日的让老猫叼了去了呢! 刘太阳冲着黑孩说。他又问小铁匠: 怎么样你?把老头挤兑走了,活儿可不准给我误了。淬不出钻子来我剜了你的独眼。

小铁匠傲慢地笑笑,说: 请看好吧,刘头。不过,老头儿那份钱粮可得给我补贴上,要不我不gān。

我要先看看你的活。中就中,不中你也滚他妈的蛋!

生火,gān儿。 小铁匠命令黑孩。

整整一个上午,黑孩就象丢了魂一样,动作杂乱,活儿毛草,有时,他把一大铲煤塞到炉里,使桥dòng里黑烟滚;有时,他又把钢钻倒头儿插进炉膛,该烧的地方不烧,不该烧的地方反而烧化了。 狗日的,你的心到哪儿去啦? 小铁匠恼怒地骂着。他忙得满身是汗,绝技在身的兴奋劲儿从汗珠缝里不停地流溢出来。黑孩看到他在淬火前先把手插到桶里试试水温,手臂上被钢钻烫伤的地方缠着一道破布,似乎有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从伤口里散出来。黑孩的眼里蒙着一层淡淡的云翳,情绪非常低落。九点钟以后,阳光异常美丽,yīn暗的桥dòng里,一道光线照着西壁,折she得满dòng辉煌。小铁匠把钢钻淬好,亲自拿着送给石匠师傅去鉴定。黑孩扔下手中工具,蹑手蹑脚溜出桥dòng,突然的光明也象突然的黑暗一样使他头晕眼光。略微迟疑了一下,他便飞跑起来,只用了十几秒钟,他就站在河水边缘上了。那些四个棱的狗蛋子草好奇地望着他,开着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着咖啡色头颅的香附草贪婪地嗅着他满身的煤烟味儿。河上飘逸着水草的清香和鲢鱼的微腥,他的鼻翅扇动着,肺叶象活泼的斑鸠在展翅飞翔。河面上一片白,白里掺着黑和紫。他的眼睛生涩刺痛,但还是目下不转睛,好象要看穿水面上漂着的这层水银般的亮色。后来,他双手提起裤头的下沿,试试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河水起初只淹到他的膝盖,很快淹到大腿,他把裤头使劲捲起来,两半葡萄色的小屁股露了出来。这时候他已经立在河的中央了,四周的光一齐往他身上扑,往他身上涂,往他眼里钻,把他的黑眼睛染成了坝上青香蕉一样的颜色。河水湍急,一股股水流撞着他的腿。他站在河的硬硬的沙底上,但一会儿,脚下的沙便被流水掏走了,他站在沙坑里,裤头全湿了,一半贴着大腿,一半在屁股后飘起来,裤头上的煤灰把一部分河水染黑了。沙土从脚下卷起来,抚摸着他的小腿,两颗琥珀色的水珠挂在他的腮上,他的嘴角使劲抽动着。他在河中走动起来,用脚试探着,摸索着,寻找着。

黑孩!黑孩!

他听到小铁匠在桥dòng前喊叫着。

黑孩,想死吗?

他听到小铁匠到了水边,连头也不回,小铁匠只能看到他青色的背。

上来呀! 小铁匠挖起一块泥巴,对准黑孩投过去,泥巴擦着他的头发梢子落到河水里,河面上dàng开椭圆形的波纹。又一坨泥巴扔过来,正打着他的背,他往前扑了一下,嘴唇沾到了河水。他转回身, 唿唿隆隆 地躺着水往河边上走。黑孩遍身水珠儿,站在小铁匠面前。水珠儿从皮肤上往下滚动,一串一串的, 嘟噜噜 地响。大裤头子贴在身上,小jī子象蚕蛹一样硬梆梆地翘着。小铁匠举起那只熊掌一样的大巴掌刚要扇下去,忽然觉得心脏让猫爪子给剐了一下子,黑孩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脸。

快去拉火。师傅我淬出的钢钻,不比老家伙差。 他得意地拍拍黑孩的脖颈。

铁匠炉上暂时没有活儿,小铁匠把昨夜剩下的生地瓜放在炉边烤着。huáng麻地里的风又轻轻地chuī进来了。阳光很正地she进桥dòng。小铁匠用铁钳翻动着烤出焦油的地瓜,嘴里得意地哼着: 从北京到南京,没见过裤裆里拉电灯。黑孩,你见过裤裆里拉电灯吗?你gān娘裤裆里拉电灯哩…… 小铁匠忽然记起似地对黑孩说: 快点,拔两个萝卜去,拔回来赏你两个地瓜。 黑孩的眼睛猛然一亮,小铁匠从他肋条缝里看到他那颗小心儿使劲地跳了两下,正想说什么没及开口,孩子就象家兔一样跑走了。

黑孩爬上河堤时,听到jú子姑娘远远地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阳光捂住了他的眼。他下了河堤,一头钻出huáng麻地。huáng麻是散种的,不成垅也不成行,种子多的地方huáng麻杆儿细如手指,铅笔;种子少的地方,麻杆如镰柄,手臂。但全都是一样高矮。他站在大堤上望麻田时,如同望着微波dàng漾的湖水。他用双手分拨着粗粗细细的麻杆往前走,麻杆上的硬刺儿扎着他的皮肤,成熟的麻叶纷纷落地。他很快就钻到了和萝卜地平行着的地方,拐了一个直角往西走。接近萝卜地时,他趴在地上,慢慢往外爬。很快他就看到了满地墨绿色的萝卜缨子。萝卜缨子的间隙里,阳光照着一片通红的萝卜头儿。他刚要钻出huáng麻地,又悄悄地缩回来。一个老头正在萝卜垅里爬行着,一边爬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着麦粒,一xué一xué地点种在萝卜垅沟中间。骄傲的秋阳晒着他的背,他穿着一件白布褂儿,脊沟溻湿了,微风扬起灰尘,使汗溻的地方发了huáng。黑孩又膝行着退了几米远、趴在地上,双手支起下巴,透过麻杆的间隙,望着那些萝卜。萝卜田里有无数的红眼睛望着他,那些萝卜缨子也在一瞬间变成了乌黑的头发,象飞鸟的尾羽一样耸动不止……

一个红脸膛汉子从地瓜地里大步走过来,站在老头背后,猛不丁地说: 哎,老生,你说昨天夜里遭了贼?

老头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垂着手回答: 遭了,偷了六个萝卜,缨子留下了,地瓜八墩,蔓子留下了。

怕是让修闸的那些狗日的偷去了,加点小心,中饭晚点回去吃。

我听着啦,队长。 老头儿说。

黑孩和老头一起,目送着红脸汉子走上大堤。老头坐在萝卜地里,面对着孩子。黑孩又惶乱地往后退出一节,这时,密密麻麻的huáng麻把他的视线遮住了。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站在大堤上,对着huáng麻地喊着。他们背对着正晌的太阳,阳光照着散工的人群。

我看到他钻到huáng麻地里,我还以为他去撒尿拉屎了呢! 姑娘说。

独眼龙难道又欺负他了? 小石匠说。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的男女声二重喊贴着huáng麻梢头象燕子一样滑翔,正在huáng麻梢头捕食灰色小蛾的家燕被惊吓得高飞,好一会儿才落下来。小铁匠站在桥dòng前边,独眼望着这并膀站着的男女,感到肚子越胀越大。方才姑娘和小石匠来找黑孩,那语气那神态就象找他们的孩子。 等着吧,丫头养的你们! 他恨恨地低语着。

黑孩!黑孩! 姑娘说, 他怕是钻到huáng麻地里睡着了。

去看看吗? 小石匠乞求地着着姑娘。

去吗?去吧。

两个人拉着手下了堤,钻到huáng麻地里。小铁匠尾追着冲上河堤,他看到huáng麻叶子象波làng一样翻滚着,huáng麻杆子 唰拉拉 地响着,一男一女的声音在喊叫黑孩,声音象从水里传上来的一样……

黑孩趴累了,舒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躺起来。他的身下是gān燥的沙土,沙上铺着一层薄薄的huáng麻落叶。他后脑勺枕着双手,肚子很瘪的凹陷着,一个带着红点的huáng叶飘飘地落下来,盖住了他满是煤灰的肚脐。他望着上方,看到一缕粗一缕细的蓝色光线从huáng麻叶缝中透下来,huáng麻叶片好象成群的金麻雀在飞舞。成群的金麻雀有时又象一簇簇的葫芦蛾,蛾翅上的斑点象小铁匠眼中那个棕色的萝卜花一样愉快地跳动。

黑孩!

黑孩!

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梦幻中唤醒,他坐起来,用手臂摇了一下身边那棵粗大的huáng麻。

这孩子,睡着了吗?

不会的,我们这么大声喊。他肯定是溜回家去了。

这小东西……

这里真好……

是好……

声音越来越低,象两只鱼儿在水面上吐水泡。黑孩身上象有细小的电流通过,他有点紧张,双膝脆着,扭动着耳朵,调整着视线,目光终于通过了无数障碍,看到了他的朋友被麻杆分割得影影绰绰的身躯。一时间极静了的huáng麻地里掠过了一阵小风,风chuī动了部分麻叶,麻杆儿全没动。又有几个叶片落下来,黑孩听到了它们振动空气的声音。他很惊异很新鲜地看到一根紫红色头巾轻飘飘地落到huáng麻杆上,麻杆上的刺儿挂住了围巾,象挑着一面沉默的旗帜,那件红格儿上衣也落到地上。成片的huáng麻象làngcháo一样对着他涌过来。他慢慢地站起来,背过身,一直向前走,一种异样的感觉猛烈冲击着他。

一连十几天,姑娘和小石匠好象把黑孩忘记了,再也不结伴到桥dòng里来看望他。每当中午和晚上,黑孩就听到huáng麻地里响起百灵鸟婉转的歌唱声,他的脸上浮起冰冷的微笑,好象他知道这只鸟在叫着什么。小铁匠是比黑孩晚好几天才注意到百灵鸟的叫声的。他躲在桥dòng里仔细观察着,终于发现了奥秘:只要百灵鸟叫起来,工地上就看不见小石匠的影子,jú子姑娘就坐立不安,眼睛四下打量,很快就会扔下锤子溜走。姑娘溜走后一会儿,百灵鸟就歇了歌喉。这时,小铁匠的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脾气变得更加bào躁。他开始喝起酒来。黑孩每天都要走过石桥到村里小卖部给他装一瓶地瓜烧酒。

这天晚上,月光皎皎如水,百灵鸟又叫起来了。huáng麻地里的熏风象温柔的爱情扑向工地。小铁匠攥着酒瓶子,把半瓶烧酒一气灌下去,那只眼睛被烧得泪汪汪的。刘太阳副主任这些天回家娶儿媳妇去了,工地上人心涣散,加夜班的石匠们多半躺在桥dòng里吸烟,没有钻子要修理,炉火半死不活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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