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_张爱玲【完结】(43)

2019-03-01  作者|标签:张爱玲

  沈太太和叔惠已经坐在饭桌上等着他们。曼桢叫了声“伯母”,沈太太笑道:“顾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窝够不够?”曼桢笑道:“不冷。”又笑着向叔惠说:“我这人真糊涂,今天早上起来,就转了向了,差点找不到这间屋子。”叔惠笑道:“你这叫'新来的人,摸不着门。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这两句俗语也不知是不是专指新媳妇说的,也不知是曼桢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脸上一红,道:“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沈太太笑道:许家少爷说话真有意思。

  随即别过脸去向世钧道:“我刚在那儿告诉许家少爷,你爸爸昨天跟他那么一谈,后来就老说,说你要是有他一半儿就好了——又能gān,又活泼,一点也没有现在这般年青人的习气。

  我看那神气,你要是个女孩子,你爸爸马上就要招亲,把许家少爷招进来了!“沈太太随随便便的一句笑话,世钧和曼桢两人听了,都觉得有些突兀,怎么想起来的,忽然牵扯到世钧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说笑话,心里仍旧有些怔忡不安。

  世钧一面吃着粥,一面和他母亲说:“待会儿叫车夫去买火车票,他们下午就要走了。”沈太太道:“怎么倒要走了,不多住两天?等再过几天,世钧就要到上海去给他舅舅拜寿去,你们等他一块儿去不好么?”挽留不住,她就又说:“明年chūn天你们再来,多住几天。”世钧想道:“明年chūn天也许我跟曼桢已经结婚了。”他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沈太太笑道:“你们今天上哪儿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个圈子,顾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吗?”她又告诉曼桢一些治冻疮的偏方,和曼桢娓娓谈着,并且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许不过是极普通的应酬话,但是在世钧听来,却好像是有特殊的意义似的。

  那天上午他们就在湖上盘桓了一会。午饭后叔惠和曼桢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买了许多点心水果相送,看上去双方都是“尽欢而散”。世钧送他们上火车,曼桢在车窗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见她手上红宝石戒指在阳光中闪烁着,心里觉得很安慰。

  他回到家里,一上楼,沈太太就迎上来说:“一鹏来找你,等了你半天了。”世钧觉得很诧异,因为昨天刚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来了,平常有时候一年半载的也不见面。——他走进房,一鹏一看见他便道:“你这会儿有事么?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有话跟你说。”世钧道:“在这儿说不行么?”一鹏不作声,皮鞋咯咯咯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发了一回怔,突然旋过身来说道:“翠芝跟我解约了。”世钧也呆了一呆,道:“这是几时的事?”一鹏道:“就是昨天晚上,我不是送她回去吗,先送文娴,后送她。到了她家,她叫我进去坐一会。她母亲出去打牌去了,家里没有人,她就跟我说,说要解除婚约,把戒指还了我。”世钧道:没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一鹏又道:“她要稍微给我一点影子,给我打一点底子,又还好些——抽冷子给人家来这么一下!”世钧道:“据我看,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吧,你总也有点觉得。”

  一鹏苦着脸道:“昨天在你们这儿吃饭,不还是高高兴兴的吗?

  一点也没有什么。“世钧回想了一下,也道:”可不是吗!“一鹏又气愤愤地道:”老实说,我这次订婚,一半也是我家里主动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正式宣布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卦了,人家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一定以为我这人太荒唐。老实说,我的名誉很受损失。“世钧看他确实是很痛苦的样子,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惟有说:”其实,她要是这样的脾气,那也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

  一鹏只是愣磕磕的,愣了半天,又道:“这事我跟谁也没说。就是今天上这儿来,看见我姊姊,我也没告诉她。倒是想去问问文娴——文娴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世钧如释重负,忙道:“对了,窦小姐昨天也跟我们在一起的。你去问问她,她也说不定知道。”

  一鹏被他一怂恿,马上就去找文娴去了。第二天又来了,说:“我上文娴那儿去过了。文娴倒是很有见识——真看不出来,她那样一个女孩子。跟她谈谈,心里痛快多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翠芝要是这样的脾气,将来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世钧想道:“咦,这不是我劝他的话吗,他倒又从别处听来了,郑重其事地来告诉我,实在有点可气。”心里这样想着,便笑了笑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呀。”一鹏又好像不听见似的,只管点头拨脑地说:“我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你说是不是?”世钧道:“那么她知道不知道翠芝这次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一鹏道:“她答应去给我打听打听,叫我今天再去听回音。”

  他这一次去了,倒隔了好两天没来。他再来的那天,世钧正预备动身到上海去给他舅父祝寿,不料他舅舅忽然来了一封快信,说他今年不预备做寿了,打算到南京来避寿,要到他们这里来住两天,和姊姊姊夫多年不见了,正好大家聚聚。世钧本来想借这机会到上海去一趟的,又去不成了,至少得再等几天,他觉得很懊丧。那天刚巧一鹏来了,世钧看见他简直头痛。

  一鹏倒还好,不像前两天那副严重的神气。这次来了就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半晌方道:“世钧,我跟你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说老实话,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很奇怪?”世钧不大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幸而他也不需要回答,便继续说下去道:“文娴分析我这个人,我觉得她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她说我这个人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糊涂起来又比谁都糊涂。”世钧听到这里,不由得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他从来没想到一鹏“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

  一鹏有点惭恧地说:“真的,你都不相信,我糊涂起来比谁都糊涂。其实我爱的并不是翠芝,我爱的是文娴,我自己会不知道!”

  不久他就和文娴结婚了。

  十一

  世钧的舅父冯jú荪到南京来,目的虽然是避寿,世钧家里还是替他预备下了寿筵,不过没有惊动别的亲友,只有他们自己家里几个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觉得她自从嫁过来就没有过过这样顺心的日子。兄弟这时候来得正好,给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居然还有这样一步老运。

  jú荪带了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gān来,说:“这是我们家少奶奶带给她gān儿子的。”小健因为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怕养不大,所以认了许多gān娘,jú荪的媳妇也是他的gān娘之一。有人惦记小健,大少奶奶总是高兴的,说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个相片带去给gān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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