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_南怀瑾【完结】(44)

2019-02-24  作者|标签:南怀瑾

  实际上,周勃、灌婴对窦皇后姊弟之间这样处理,也很不公平,可以说是别有私心的。他们是为了自己将来不受冤枉的迫害,怕自己会被陷害,所以也非圣人之道。圣人之道,是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应为大众着想。倘认为像窦少君兄弟这样的人,到了第一等高位,便应该加以教育而造就他为国家所用的人才,并非只顾私人的利害,那就是仁人的用心了。孔孟之道,固然应当如此,老庄之道,也不例外。历史上记载得很明显,他们两个人的动机,不是为别人着想,也不是为国家天下着想,而只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而有此一动机的,所以只能说是一种权术手段。但是这个手段,已经够高明,够美好,事实上也合乎老子《道德经》“枉则直”的原则了!

  下面晏子这一个“枉则直”的故事,是道德的“枉则直”的道理:

  晏子(婴)谓曾子曰:今夫车轮,山之直木也。良匠揉之,其圄中规,

  虽有槁bào,不复赢矣。故君子慎隐揉。和氏之壁,井里之困也。良工修之,

  则为存国之宝也,故君子慎所修。

  晏子是曾子的前辈,字平仲,他是孔子相jiāo最好的朋友,孔子也很佩服他这个人(大概曾子那时年纪很少,该叫他世叔吧)。有一次,晏子对曾子说:“今夫车轮,山之直木也。”古代的车轮,是用木头做的,不像现代是橡皮的。车轮是圆的,可是山上的木头是直的,没有弯曲的,“良匠揉之,其国中规”。好的木工,把直的木头拿来加工,变成弯的圈圈,一经雕凿过,这个圆圆刚好中规中矩,刚刚是一个圆圈,没有一点偏差。

  “虽有槁bào,不复赢矣!”木头的本身,虽有枯槁的地方,或者是有bào节的凸出来,或者是木头有一个地方凹下去,这两种情形,都是木头的缺点,可是经过木工的雕凿,“不复赢矣!”这个木头,如有缺点做成车轮,要载很重的东西,那怎么行呢!但是经过一个木工的整理过,它没得缺点了,便可发出坚qiáng的作用来。

  “故君子慎隐揉”。什么叫“隐揉”呢?慢慢地、渐渐地。所以说,要学会做一个君子,便要谨慎小心,致力学问修养,一天一天慢慢地琢磨成器,如同木工做车轮于一样,慢慢地雕凿,平常看不出效果,等到东西做成功了,效果就出来了,到这时候,才看出成绩。所谓“慎隐揉”。就是慢慢地、渐渐地、静静地,不急躁地去做。这就是告诉曾子,人生的学问道德修养,不是一下做得好的。

  第二个观念,“和氏之壁”。在中国历史上,是一块大的宝石——玉,就是商相如见秦昭王“完壁归赵”的那块玉。原是楚国的玉工卞和,观察到荆山有一块大石头,断定它里面蕴藏有一方美玉。最初还没有人相信,指他说谎话骗人,卞和因此还受了刑罚,两腿被锯断了。后来事实证明,的确其中有玉,一跃而成为价值连城的宝玉。卞和好冤枉啊!但这块宝玉,当它还没有开凿出来,只不过是一块噗石而已。如同乡巴佬,生活没得办法,到山上弄块石头——去找玉石——如果一下看准了,凿开了里面有玉,就会发财。这和穷人到沙滩上淘金是一样的。可是,石头固然找对了,但必须经过良工加以切磋、雕琢,制做成为上好的珍品,那么,这块石头才能成为“存国之宝”,象征保全一个故国的大宝了。它本来不过是山里一块没有人要的石头,连牛羊都可以在上面大便,等到挖出来后,经过人工雕凿整理,就变成“存国之宝”。引用这个故事来比喻,“故君子慎所修”。一个普通的人,要想变成一个圣人,或者是要开创一番事业,处处需要学问、道德、知识、技能,但须看你自己平常所学、所修养、所注意的是什么?这就是说明了“枉则直”的一则作用。

  狐狸、豹皮的吸引力

  再说“洼则盈”的故事:

  晋文公时,翟人有献封狐、文豹之皮者。文公喟然叹曰:封狐、文豹

  何罪哉?其皮之罪也,大夫架枝曰:地广而不平,财聚而不散,独非狐豹

  之罪乎?文公曰:善哉说之。架枝曰:地广而不平,人将平之。财聚而不

  散,人将争之。于是列地以分民,散财以赈贫。

  “洼则盈”。水性下流,凡是低洼的地方,流水积聚必多,最容易盈满。chūn秋时代,齐桓公、晋文公都是五霸之一。但chūn秋所谓的霸主,并非后来项羽自称为“西楚霸王”的霸王。后世所谓的“霸王”,应该等于现在世界上的发达国家,在国际间有它了不起的武力和特殊的政治声望威力。尤其晋文公是chūn秋时候第二个霸主,而且他更与齐桓公所遭遇家庭问题所发生的变故,类似而又不同。他因为后娘的争权而发生变故,逃亡在外,历尽艰危险阻,吃尽苦头,饿过饭,几乎把命都丢掉,流亡了十九年,获得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最后复国,所以晋国在他手里成为一个霸主。当他当了霸主的时候,翟这个地方(在今山东),有一个老百姓,来献“封狐文豹之皮者”,向晋文公贡献一件长得很大的—一起码是有七八百年的道行、成了jīng灵的狐狸,结果也难免有此一劫,被人抓到杀了,得了一张大皮。在过去以狐皮制成的衣服叫狐裘,是第一等衣料,非常名贵,普通老百姓是穿不起的,没有这种资格和本钱,因此得到这样好的一张特等狐皮,自然要献给君主。另外一张豹的皮,也是有特别花纹的皮包,都是上等皮货。晋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献上这样的珍品,因为自己在外流亡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所以看了以后,不免引起感慨,大叹一声说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狐狸长大了也不犯法,豹子毛长得漂亮,也不犯法,动物有什么罪呢?可是这两个家伙,硬是被人打杀了,只是因为它的皮毛长得太过漂亮,所以才免不了祸害的降临!

  这时,曾经跟他流亡多年的一位功臣,名叫荣枝的大夫,听了晋文公的感叹,就接着说:“地广而不平,财聚而不散,独非狐豹之罪乎?”这几句话是很妙的双关语,他说:“一个国家拥有广大的土地(chūn秋时候,人口很少,没有开发的地方很多),君主内府(宫廷)的财帛又那么多,但是老百姓仍然没有饭吃。那岂不是如这两头被杀害的狐狸、豹子一样的可怕吗?”荣枝这话说得很幽默,换句话说,他当时所讲的话与后世禅宗祖师们的话头一样,都具有面面观的价值,要有高度理解力,能听别人chuī牛的天才,才可听得懂。像齐桓公、晋文公、汉高祖这些人,专门会听别人chuī大牛的,自然心里有数。来枝的话也可以解释为:我们国家的土地那么广大,而你私人皇宫的财产又那么多,“福者祸之所倚”,说不定有一天也像这狐豹的皮件一样,落到别人的手里啊!这几句话很难解释,很难作明白的表达,直译成白话,就没有含蓄的美了,此之所以为古文,则自成为一套文学逻辑。古文为什么不明讲呢?如果用现在的白话文的体裁语气,讲完了以后,等于在洗澡堂里看luǒ体,一览无余,一点味道也没有。而且在说话的艺术上,变成太直,等于顶撞,绝对是不行的,不合乎“曲则全”的原则。同样的语意,经过语言文字的修饰,便可以当作指责,也可以当作比喻。不要认为文章只是文章而已,古人讲话未必真会那么讲。在我的经验中,晓得前辈说话,真的那么讲,因为我小时候听到前辈先生们讲话,他们嘴里讲出来的话就是文质彬彬的。自己读书没有读好,听他们讲话往往会听错了,不像现在一般讲话,一点韵味也没有。例如:好的!好的!偏要说成“善哉!善哉!”这又为了什么?因为古人认为语意如不经修饰,就不足以表示有学问的修养。现在如果用这种语汇,说委婉的话,却反遭人讥消为“咬文嚼字”了。

  晋文公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因看到狐豹的皮而引出内心的感慨,再经过跟在他身边的亲信接上这么一句“独非狐豹之罪乎?”晋文公便说:“善哉说之!”意思是说:好!你的道理说得对,你就把你要说的道理直接讲个彻底吧!不要含含糊糊,有所顾忌了!

  来枝说:“地广而不平,人将平之;财聚而不散,人将争之。”你没有平均地权,把没有开发的地区分配给人民耕种,将来就会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别人就会起来分配。你宫廷中财产那么多,没有替社会谋福利,将来就会有人将你皇宫的宝藏拿走了。晋文公说:你说的全对!因此马上就实施政治改革,“于是列地以分民,散财以赈贫。”这就是“洼则盈”的道理。

  我们再说一个“洼则盈”的故事:

  晋文公问政于咎犯。咎犯对曰:分熟不如分腥,分腥不如分地,地割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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