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_凌力【完结】(32)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福临突然睁开眼睛,对吴良辅说:“去值房看看,苏克萨哈来了,立即引见。“吴良辅一愣,不敢怠慢,立命召对太监去接。

吴良辅和苏克萨哈可是老相识了。当初苏克萨哈密告睿亲王多尔衮谋反,就是通过吴良辅上达给顺治的。这几年苏克萨哈一直征战在外,皇上召他做什么?

苏克萨哈来了。他是领侍卫内大臣,内廷近侍,在皇上面前本不象外臣那么拘谨,这会儿却显出几分沮丧。

苏克萨哈白白胖胖,高身量宽肩膀,带着所谓的富贵相:五官端正,眉平鼻直嘴正,看上去很是忠厚,实则十分jīng明。

他是额驸之子,母亲是太祖的第六位公主。他自幼与皇室来往密切,又是摄政王多尔衮的亲信,非常熟悉八旗旗主、诸王与皇室的关系。多尔衮一死,他看准时机,与睿亲王府护卫一起首告多尔衮谋逆,这正投合了顺治和郑亲王的需要。多尔衮追黜王位、夺爵削谥, 多党 在朝中的势力立时土崩瓦解。苏克萨哈因此授议政大臣,擢巴牙喇纛章京。他并不就此自尊自安,深知以讦告得赏终将被人鄙视,所以顺治十年主动请命,与经略洪承畴会剿湖南。三年征战,他在岳州、武昌等地,打出六战六捷的战绩,大败大西军孙可望、刘文秀部,得到二等jīng奇尼哈番的军功世职,擢升领侍卫内大臣,加太子太保衔。

今天顺治临朝,苏克萨哈当值,一直在顺治身边。顺治jīng神不振,苏克萨哈多次奏请皇上回宫休息。顺治突然想起苏克萨哈是正白旗人,与董鄂氏同旗,便有意追问。苏克萨哈想必已从内廷听到风声,便假作无意地说起当年与鄂硕一家的来往,说起自己的妻子与董鄂氏是闺中密友的事。顺治大喜,立刻手书一信,要苏克萨哈设法带给董鄂氏,并要当晚回信。现在苏克萨哈向皇上跪叩之后,便呈上了一封浅蓝色的碎金信笺。

福临急忙接过打开,却见上面只有二行娟秀的小字:“皇上孝治天下,太后之命不可违。

今世已无望,唯盼来生。”

福临颓然倒在靠背上,一团欢喜化为云烟。他是约董鄂氏私会的,却等来了这么一个令人心碎的回答!……苏克萨哈暗中打量皇上的神色,小心地说:“乌云珠自幼便姿容绝代,才华出众。正白旗的亲友女眷都以为她必定入选宫掖,与皇上作配,谁知……”“她的母亲果真是……江南才女? 福临气息微弱地问。

“是。原是苏州世家女,到济南探亲,正遇我大兵南攻,鄂硕旗下将士抢来献给鄂硕。只当是普通妇人,鄂硕就想硬来。谁知她寻死觅活,坚不顺从,在壁上题了一首绝命诗,便悬梁自尽了。鄂硕这人皇上也知道,跟安郡王一个味道,新派人儿,最爱跟那些蛮子文士混在一起念诗喝酒。他看了那绝命诗,当下就后悔个不了,说是唐突了才女,十分罪过。好在奴婢们解救得早,才女没有死得成。鄂硕从此拿才女当菩萨供养,就差没有烧高香了。一来二去的,才女被鄂硕的真情打动,竟下嫁了他。几年后,鄂硕夫人病故,他就趁着朝廷恩准满汉通婚,把才女扶了正。才女的女儿乌云珠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格格儿。谁知道那位蛮子夫人是怎么调治的,格格、阿哥都跟玉石树珍珠花一样,照得人眼都睁不开……”“你还记得那首绝命诗吗? 福临颇感兴趣。

“记得的。 苏克萨哈用生硬的汉语念道:“生小盈盈翡翠中,那堪多难泣途穷。不禁弱质成囚系,魂化杜鹃啼血红! 福临听罢,低头叹息,半晌无语。

苏克萨哈沿着皇上的思路,说着福临心里想着的事儿:“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乌云珠十岁时候就会写诗。有那么一首,正白旗的格格们拿着它用汉话念,当成顶时兴的事儿呢。

就二十个字:chūn雨过chūn城,chūn庭chūn草生,chūn闺动chūn思,chūn树叫chūn莺。八个chūn字哩!……”苏克萨哈住了声,再看看皇上在灯影中显得苍白的脸,突然说:“皇上,何必这样苦自己?

咱们究竟不是汉人,管它那一套!德格类死了,先皇不是把他老婆赐给小叔子阿济格了吗?先皇之兄莽古尔泰死后削爵,他的福晋也由先皇之命分赐给肃亲王和克勤郡王,这还是叔母嫁侄儿呢! 福临摆摆手,叫他不要再说了。她的信上写得明白:她不愿成君之过,要求皇上孝治天下,他难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入关了,毕竟不能与关外时候相比啊!……苏克萨哈走后,吴良辅为了给皇上开心解闷,竟旧业重操,粉墨登场,在皇上面前演戏了。只见他宽衣博带,头戴高冠,状如《九歌图》中的三闾大夫,升座高踞,自称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知,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通,是万事不求人的 天下师,态度极其倨傲。他到底是从宫中戏班出来的高手,虽然久不登台,演来仍然惟妙惟肖,看他那种“万事通 的样子,福临也不禁微微发笑。

人们于是纷纷向 天下师 求教。一个小沙弥上前问讯道:“老师既言博通三教,请问释迦如来是何人?”“天下师 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女人。“小沙弥大吃一惊:“啊?如来怎么会是女人?”“天下师 振振有词:“《金刚经》云:趺坐而坐。若非女人,何需丈夫坐了然后才坐呢? 一名老道士抢上来问:“那么太上老君是何人?”“天下师 认真地回答:“也是女人。”“胡说! 老道愤然斥责。

“天下师 不慌不忙,一挥袍袖:“《道德经》云: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若非女人,何患于有娠乎? 道士张口结舌时,一儒生上前打躬问道:“文宣王孔老夫子是何人呢?”“天下师 毫不犹豫:“还是女人! 不待儒生发怒,他已眼睛都不眨地一口气解释下去:“《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若非女人,为什么要待嫁呢?……”“天下师 那种自以为是的夸张表情,故意歪曲的三教经典,终于逗得福临哈哈大笑。吴良辅在台上看到福临大笑,立刻跳下高座给皇上叩头。福临道:“良辅久不登台,今儿该赏你点什么东西呢? 吴良辅说:“只要看见万岁爷笑了,奴才就心满意足了,什么赏也比不了哇! 吴良辅的忠心很使福临感慨。当吴良辅卸去戏装,再到福临身边侍候时,福临说:“难为你了。 吴良辅连忙跪下:“万岁爷说这话,折杀奴才了。万岁爷这么愁眉苦脸,闭锁深宫,总不是长久之计。就是奴才献丑博得万岁爷一笑,也不过片刻之间啊! 福临深深叹了口气,凝视着群星闪烁的夜空,不作声。

“万岁爷,别怪奴才多嘴。万岁爷总不能为这事跟皇太后对着闹哇!别说皇室八旗不会向着万岁爷,那天下百姓心眼儿里也不能向着万岁爷埃再一说呢,万岁爷终究是万岁爷,六宫妃嫔贵人,天下秀女多着呢,难道非她不可? 福临心烦意乱,竟自吟出一句古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话倒也有这么一说。可人生在世,谁去自找苦吃呢?相思病岂是皇上害的?这不成大笑话了吗?奴才演了半天的戏,万岁爷笑了。万岁爷倒品品那滋味啊!……”福临心里一颤悠,半笑不笑地盯着吴良辅:“朕已立了铁牌,严禁中官gān政,你敢以戏入谏?“吴良辅吓了一跳,万岁爷的jīng细、敏感实在令他害怕,连忙笑道:“奴才哪里敢预政!奴才只是说,人生不过百年,万岁爷不必这样折磨自己。三教同源,道德尊严,那毕竟在虚幻之间,说到实处,能令人乐而忘忧者,唯有醇酒妇人。虽是谐语,未必都是笑谈。沉而不溺、迷而不惑,或许真是仙境……”福临背手站着,一直仰望着中天。不知他是否听到吴良辅的话,只是星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光芒十分凌乱。

此后不到三天,福临又变了,纵欲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

他仿佛被色欲燃烧着、追逐着,寻找着一切机会发泄他惊人的热情和jīng力。皇后、妃嫔、贵人、答应、常在都害怕了,宫女们也惟恐被他碰到。按他的谕旨,御药房每天向他呈进qiáng壮药。一位御药房官员上奏,请皇上保重身体,招来福临的大怒,把这官员革了职,遣送回乡。他又恢复了每天向皇太后请安,在皇太后面前也毫不隐晦地表示他与皇后妃嫔的恩爱,甚至对平日来陪伴皇太后的命妇也非常钟情。不久这样的故事也传出来了:太常寺卿某人之妻入宫侍皇后,出宫回家时,衣服头饰未改而面目全非,竟换了一个人!某人不敢声张,但传闻却一直到了皇太后耳中。皇太后只得严谕皇上:革除命妇入侍之旧例。

皇上失德的事,一次又一次地传进慈宁宫。庄太后起初还在静观事态的变化,因为福临在处理政事上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混乱和胡涂。到了六月底,福临终于病倒了。庄太后才真的着了急。

苏麻喇姑领了皇太后的懿旨,匆匆赶到宣武门教堂来找汤若望,但被门前的旗人挡住了。苏麻喇姑只好说道:“我家有重病人,求汤老爷去救命的呀! 一听她那种夹带着蒙古喉音的生硬汉话,旗人的态度立刻由冷峻变为恭敬,说:“实在不是我不肯通融,汤老爷正在对教徒大众布道讲经,这个时候,谁都不见!上回我放进一个亲王府书吏去找他,他立时大发脾气,给我一顿臭骂,差点儿把我赶走! 苏麻喇姑惊讶道:“我以为汤老爷是个没脾气的仁慈老人哩!”“谁说他不仁慈啦?对穷人、对病人和对小孩,他那心肠软得象水;可是谁要碍了他的传教大事,那就象gān柴烈火。一碰就着,可凶哩!……好在他事后总后悔,从不整治人。”“咳,六十多岁的人了,生闲气gān啥!”“哦哟,他可不象个花甲老人。从早到晚忙个不了,不是布道施洗,领着教徒作礼拜,就是拜访教徒,还要上钦天监。

他呆在家里也从不歇着,写呀、算呀、配药呀、制造机器呀,他还弹钢琴哩!你想,当初睿亲王的纪功碑有多重?他都能造出机器把石碑吊到空中!……哎呀呀,真神了! 这旗人说起汤老爷的本事,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眼看他要接着说起汤老爷造教堂、铸大pào、建要塞的奇迹了,苏麻喇姑连忙拦住他说:“我不即刻求见,让我进教堂听他布道好不好? 旗人更高兴了:“好哇!你快去听吧,听了你也会入教。

汤老爷讲得可好啦,石头人都要掉泪! 苏麻喇姑刚进教堂门,便听到汤若望的声音在穹庐般高大浑圆的教堂顶内回响,黑压压的一排排教徒,象被迷住了似地瞪大眼睛,静静地听:“……人间充满罪恶,人类充满罪恶!这来自人类的原罪,啊,这便是人类始祖亚当犯罪留给后代的无法自救的原罪!它使人类难于免除下地狱的悲惨结局。上帝为了拯救信奉者的灵魂,献出了他的亲生儿子、我们受苦受难的救世主!作为替罪的赎价,我主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主耶稣舍了他的身体,化为饼;舍了他的血,化为酒……教徒们啊,这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拯救我们的灵魂啊!……”汤若望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不要说女教徒们流着泪喃喃低诵耶稣的名字,苏麻喇姑也被白发苍苍的汤若望高举双手的虔诚样子深深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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