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_凌力【完结】(13)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可不是咋的! 佟夫人赶紧把女儿搀进卧室,扶她在又软又厚的chuáng上躺好。等宫女们都到外间侍候了,佟夫人才坐在chuáng边的绣墩上,压低嗓音,开门见山地问:“你就不想当皇后? 这话太尖锐了,佟妃的脸 刷 地红到脖子根,简直象一块红绫,连颧上、唇边那些huáng褐色的蝴蝶斑也被红晕盖过去了。她尽管入世不深,许多方面还是个孩子,但对自己的地位却非常敏感。皇后被废以后,她常常半夜醒来,悄悄地祷告苍天神佛,保佑她能有继立之分。这是她的秘密,平日决不敢有所流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她这 非分之想 被人发现,定会招致皇上的厌弃,温厚慈爱的皇太后也会憎恶她,她将如皇后被废为静妃、永居侧宫那样,被贬为庶妃或贵人,永无出头之日。她的从不敢出口的隐秘,竟被母亲一语道破,窘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脸红什么! 佟夫人心直口快:“现今皇上虽说有一位皇子、两位公主,可他们母亲位份低。主位娘娘里,你第一个有喜。我看你这肚子尖,花花脸,准生儿子!母以子贵,历来如此,还有什么说的?……”佟妃微微一皱眉,连忙伸手抚摸自己凸出的腹部。不安分的小东西,正在肚子里踢脚伸拳。佟夫人的话其实多余,佟妃自己想过何止几百回。

“你继立皇后,原是十拿九稳,偏偏这姓陈的蛮子跟咱们作对。皇上要是赦他,对咱家算个啥意思?你当皇后还有啥指望? 佟妃愣住了。她真不曾想到这一层。

“你说我能不着急上火吗?你倒没事人儿似的!你也该瞅空子给皇上念叨念叨,可不能喝那南蛮子的迷魂药! 佟妃扯着绫被把脸盖上,细声说:“宫里有胎训,皇上有半个月没来了。再说妃嫔不许预政,这是家法,我不能……”佟夫人呆了半晌, 嗐 了一声,说:“真是的!好端端的美事,要是败在南蛮子手里,老娘我死不瞑目!……这南蛮子究竟有什么妖术,迷得这些人把祖宗的规矩都忘了?别瞧那安郡王,也是那路货!……”“你别说了!叫人听了笑话咱家没规矩!“佟妃突然不高兴了,显出了主位娘娘的身份。佟夫人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太过分,连忙收敛,躬身谢罪,按照官定的礼节说:“娘娘恕罪。臣妾实在是心中不平……“宫女进来禀告:“禀娘娘,佟夫人的侍女求见佟夫人。 佟夫人慌得猛然站起,旋又坐下,急煎煎地对佟妃说:“消息来了!我叫她到舅爷爷府上去打听来着! 佟妃不知哪里来的劲,忽地坐起来:“快传她进来! 侍女进见,先跪佟妃,后跪佟夫人。佟夫人一把拽住急问:“怎么样? 侍女抬头一看,佟妃和佟夫人神情紧张,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一眨都不眨,顿时心里发慌,舌头打结,半天才说道:“皇上……批下吏、礼、刑三部题本,说是,念在陈名夏率先投诚,效劳年久……“侍女一口气上不来,那母女二人脸色刹那间雪一样白,佟妃嘴唇都灰了,脸上一块块huáng褐斑变得非常触目。佟夫人急得扬手要打侍女,侍女已缓过气,继续说:“……皇上开恩,将斩刑改为绞刑。是绞立决! 静默片刻,佟妃颓然倒在枕上,随着脸色复原,笑容也渐渐泛上嘴角眉梢。佟夫人乐得手舞足蹈,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皇上!好皇上!这才是太祖、太宗的好子孙! 她拍着大腿,慡快地说笑着,透露出早年部落妇女的带有男性味道的豪气。她扯住侍女又问:“就这些?还有吗? 侍女想了想:“御史李呈祥免死,流徙盛京。二十九名汉官分别予以革职、降级、罚俸处分。 佟夫人乐不可支,推了侍女一把:“去!回府给我拿几件衣裳,今晚赶回宫里来! 这分明是要侍女回佟府报喜。侍女会意,匆匆往宫殿监领腰牌去了。

宫女侍女都不在跟前,佟夫人兴致更高了:“哈哈,这一回,你爹能当国丈,我叫啥呢?国丈母娘?你兄弟可就是正牌的国舅啦!封王咱也不想,可封个公侯太师啥的,总错不了吧?永平府那些个田地,都封给咱们家好了!皇后的娘家,看谁还敢争! 她又拉着女儿的手,怜爱备至地抚摸着,笑眯眯地说:“你从小儿就命贵,好几个有名的老道都算你大富大贵,有个老和尚还指实了说,你有皇后之分。我们心里明白,不敢告诉你。打你一进宫,我们就盼着这一天啦!……“她再也坐不住了,在屋里走来走去,兴奋地大声叨叨:“可得敬谢老天,敬谢神佛保佑!快,快!我得立马给佛爷烧炷香! 她找来线香点着,跑到卧室后的小次间,那里佛龛上供着一尊尺多高的金佛像。她举着香拜了又拜,嘴里不住地念着祷词。不一会儿,她觉着有人挨着她跪下了。回头一看,她那身子笨重、相貌娇小的女儿,也举着线香,满脸喜悦和虔诚,对着金佛像频频拜祷。

“万岁爷,膳齐。 管膳大太监向站在一盆牡丹花前发愣的福临跪禀,福临无可奈何地回到东暖阁。洋漆花膳桌上已经摆好三十多个珐琅质、银质及瓷质的盘、碟、碗。两名摆膳太监一左一右地站着,前面还有四个养心殿当值太监垂手恭候。福临入座后,摆膳太监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盘的银盖打开,请皇上过目。看见皇上用眼瞧哪样菜,就得赶紧拿它往皇上跟前挪。福临此时毫无胃口,连眼皮都不抬。

吴良辅乖巧地走过来,用眼色支开了摆膳太监,笑道:“万岁爷批本批了两个时辰,怎么也得进点膳。 他看着满桌的菜,点着数地说:“万岁爷往这儿瞧,这一片燕窝丝jī丝香蕈丝火腿丝白菜丝,鲜美无比;这一盆燕窝冬笋肥jī热锅,热腾腾香喷喷;攒盘里烧狗肉、锅塌jī丝、晾羊肉,是北地的名菜;huáng碗里芽韭炒鹿脯丝红huáng相间,是太庙的供献;象眼小馒头,又软又暄;折叠奶皮子、酸xx子,白格生生馋人眼!……”

吴良辅一套油腔滑调,活象是市上酒楼的跑堂,倒把福临逗笑了,说:“贫嘴贱舌的,馋死你! 吴良辅赶紧跪下叩头:“奴才哪敢承望万岁爷的赏,只求皇上开开脸,进得香,奴才就是饿三天也心甘情愿! 福临半笑半恼地说:“少给我耍嘴皮子! 他在面前的几个碗里夹了一点菜,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头说:“把菜赏给妃嫔们。佟妃那儿多分两样。 太监们连忙撤膳,用huáng锦锻的棉包袱将膳盒包好,捧着、抱着、抬着退出养心殿,紧赶着送往东西各宫。

吴良辅还在接福临的话茬:“佟娘娘日子近了,是得好好保养。要是诞育一位太子,可是大清的洪福啊! 福临心头一动:太子?为什么是太子?……佟妃想当皇后?她凭什么?……上午,他从慈宁宫回来,立刻批下题本:陈名夏处绞,李呈祥和二十九名汉官都给了严厉惩罚。下笔时他并不犹豫,甚至还有点痛快。批本很快被送走了,陈名夏的死便成定局。之后,他在批复其他题本时,脑子经常回到这件事上来。想到几乎天天照面的内秘书院大学士,才gān卓著、倜傥不群,能和福临论诗谈史的陈名夏,三两天内便要成为一具尸体,他又感到心里不是滋味,感到违心的痛苦,感到受了压制的愤懑。他绝非对母亲不满,因为母亲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的。

他忍受不了郑亲王的挟制!是的,他觉得这位老叔王是在利用他痛恨多尔衮的弱点,达到庇护亲贵的目的,而最终还是为了他的外甥女婿佟图赖!

这些思绪纠缠着他,使他心情十分恶劣。吴良辅一句有关太子的话,一下子使他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了:郑亲王表面上是为江山社稷,实际上也在营私。他打击陈名夏是为了保护佟图赖,保护佟图赖是为了帮助佟妃谋取后位……福临站在一排排蓝缎遮掩的巨大书橱边,紧紧抿住嘴唇,下巴凸了出来。史书史册浩如烟海,记载了多少帝王将相的兴亡,多少宫闱秘事掩盖着争权夺利的生死搏斗!那些昏昧的、醉生梦死的帝王糊里糊涂,象被人玩弄于指掌中的木偶。

可是我福临,是大清一统江山的第一代君主,决不能任人挟制,决不软弱!

他稳稳地转过身,背起双手,一步一步走回西暖阁,在御案上找出那两份重要题本,坚定地提起了朱笔。

佟夫人的侍女回到景仁宫,已是上灯时分。佟妃母女的喜气,因皇上赐给菜肴而更加火炽。一品燕窝jī丝香蕈丝火腿丝白菜丝装在五福大珐琅碗里;一品山药酒燉鸭子热锅盛在红cháo海碗中,另有紫龙huáng碟装的gān湿点心四品;五寸huáng龙盘盛的奶饼敖尔布哈一田;银碟小菜四品,佟妃都毕恭毕敬地吃了。富丽的御用餐具还放在八仙桌上,等候御膳房的太监来龋佟妃脸上一团娇慵,流露出愉快和满足。佟夫人不住声地又笑又说:“……想想啊,上午批本绞了那蛮子,中午就赏来御肴,皇上的心意还不明白吗?有情有义呢! 她不再压低嗓门,满院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啧啧!这膳具多漂亮!多jīng致!瞧见吗,这是龙盘,还是huáng龙盘哪!拿这紫龙碟huáng龙盘给你送点心,准有意思。这可不是小事!……咦,你站在这儿gān什么?进来呀! 她发现侍女悄悄地站在门边,伸手把她拽进来,问:“家里人都乐坏了吧?你家老爷再不用吊着他那大马脸啦!这可是托姑奶奶的福!……你怎么不说话? 侍女跪下,低头道:“禀夫人……禀夫人……”佟夫人心绪正好,很慡快:“有什么为难事,尽管说!”“禀夫人,圣旨下到府里,说是圈占的永平府民地一概退还;不敢受理民词的县府州官停职待参;老爷罚俸三月,降二级……”“啪! 佟夫人抡起胳膊抽了侍女一耳光,跺着脚喊道:“你胡说!小贱人,看我不鞭死你! 侍女连忙叩头呜咽道:“奴才有多大胆量,敢捏造圣旨……“佟妃脸色一变,张嘴倒吸一口冷气,把手指咬在唇齿间,抽抽噎噎地哭了。佟夫人心乱如麻,顾不得细问侍女,连忙回身搂着女儿安慰:“快别哭!伤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孩子家嘴没遮拦,胡说八道,别听她的!……”“佟妹妹好吗? 清脆柔媚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仿佛含着笑意,响亮地招呼着。永和宫端妃和景阳宫恭妃进来了。这一对姐妹花,都穿着蒙古式的锦锻便袍,端妃粉红,恭妃深蓝,闪着柔和的亮光。这是两位科尔沁蒙古王公的格格,难得来景仁宫串门。佟妃有喜以后,她们更不舒坦,只是慑于皇太后的威严和宫里的规矩,不敢形于词色。这会儿,她们来做什么?

佟妃困难地移动身子,请她们坐上临南窗的短炕。宫女为她们收拾好杏huáng缎垫和靠枕,奉上奶茶。她们向佟夫人表示了问候,坐下了。

端妃流动的目光,立刻集注到八仙桌上:“呀,佟妹妹,御膳房的人还没来收膳具?我那儿的早就收去了。 恭妃笑道:“刚上我那儿去收。今儿赏的菜怪有味道的。 佟妃不由得看了母亲一眼,佟夫人傻了似的张嘴瞪眼,一语不发。客人看在眼里,互相使着眼色,暗暗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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