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起床都看见教主在破案 作者:钟晓生(下)【完结】(55)

2019-02-24  作者|标签:钟晓生 江湖恩怨


  他们不再处于昏暗的山林之中,四周骤然亮堂起来,他们又回到了宣州的那条小河里,记忆中的少年笑着对他说,谢景明,你可千万不要放手,我把命交到你手里了,你要是放手了我可怎么办?他想说我不放手,永远都不放手,我这一生都愿意护你周全。
  然而他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脚下的漩涡又开始将他拼命向下吸。他头晕目眩,被失重的感觉侵没,他向水底坠去,无力再托住那个信任他的少年。于是他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少年向上一推,想让他上岸。
  相握的手松开,少年被他推出去,他亦被反向的力道席卷着向下落。然而世界却又忽然颠倒了过来,他把那少年推向了无底的深渊,他却藉由推人的力量跃出水面,回到了岸上。
  他拼命伸出手,想把那少年捞回来。然而脚下的水太浑浊了,还冒着恶臭,无论他怎么捏住鼻子都无法下定决心潜下去。
  他对那少年说,求求你,上来吧,我在岸上等你。岸上的风景很好看。
  那少年对他伸出手,说,我上不来了,你能不能下来陪我?
  他犹豫。他深知他不可能在那深渊底下待一辈子,可或许他下去了,能有机会把那少年从深渊里带出来。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三天不行,一年、十年、二十年……可他最终还是把手收了回来。他说,我只能在岸上等你,倘若你游不上来,终有一天,这深渊里的污秽我是要清除的。连同你在内。这是我的立身之本。对我而言,我的立身之本比你更重要。
  他这一生行端坐正,从未做过亏心缺德之事。唯有人负他,他却从未负人。他自认他忍辱负重,他自认他大义无亏。可真的走到这一步,他却还是难受到无法言喻。他心里缺了一块。他依然坚信自己未曾愧对他人,可心里缺的那块让他觉得或许他愧对自己。
  他托着白金飞后颈,轻柔地将他的身体放下去。
  他很轻地叫白金飞的小名:“阿飞……”
  白金飞脸上的血色已经很淡了。他很慢地转动着眼珠,对谢黎笑了笑。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迅速流失的体力让他已经说不了太多话了。他只能挑他最想说的话,对他最想说话的人说。于是他把他似乎想对谢黎说的话咽了回去,艰难地转动脖颈,望向高轩辰。
  高轩辰扑过来抓住他的手:“飞叔叔!”
  白金飞哑声道:“教主。对不起。”
  高轩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感觉到白金飞的手在变冷。他用力握住揉搓,想令这只手暖起来,可惜没有用。
  白金飞叹了口气,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这人做了数不清的孽,害了数不清的人,自私了一辈子。而自私的人,是不讲什么大义和道理的,只讲自己的心。于是他最后能说的唯一一句话,唯一的一句歉疚,给了高轩辰。
  恶贯满盈的一身罪孽,也就到此为止了。
  打斗不知何时停止了。
  叶无欲上前,摸了摸白金飞的颈脉,随后无声地退开。风华十二楼的杀手如潮水般退去,回到了他们来时的夜色之中。
  蒋如星和沈飞琦走过来,为谢黎包扎深可见骨的伤口。
  高轩辰伏在白金飞的身上,久久不起来。纪清泽无声地坐在他身边。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唯有蝉虫呱噪地躲在黑暗深处鸣叫。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轩辰站起来,茫然地望向周遭的漆黑。随后他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叶无欲。再仔细点看,风华十二楼的杀手也并未走远,只在一个可进可退的距离候着。
  叶无欲失去了首领,却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当杀手的人见惯生死,白金飞的死对他而言似乎并无什么影响。他淡声道:“楼主曾有令,若他身死,则十二楼众唯天宁教教主之命是从。”
  高轩辰怔了片刻,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哑声道:“我知道了。”
  片刻后,他再度开口,声音愈发沙哑:“你们走吧。”


第一百零六章 完结章
  翌日午后, 灵武山脚下的小镇上。
  高轩辰和纪清泽坐在酒馆靠窗的位置, 酒馆里异常冷清, 只有他们两个客人。他们从窗口望出去,只见不远处黑压压聚集着一大群人,而四周街巷里的民舍店铺皆大门紧闭, 人们竟全赶去看热闹了。真可谓是万人空巷。
  今天是个y-in天。
  高轩辰灌下一杯酒,烈酒从喉间滑过,先是辛辣, 之后微微苦涩,
  店小二低头哈腰地过来,赔着笑道:“二位客官, 你们不去看热闹吗?听说今天天下论武堂的武师谢黎有撼动武林的大事要宣布呢。”
  高轩辰又给自己添上一杯酒:“算啦,不凑这个热闹了。”
  店小二欲言又止, 目光幽怨。
  纪清泽看了他片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便从袖中掏出一些碎银:“结账吧。”
  店小二忙道:“谢谢客官!谢谢客官!”
  纪清泽按住高轩辰还要举杯的手:“我们走吧。”
  高轩辰愣了片刻,放下酒盏,苦笑:“好, 走吧。”
  两人一出酒馆, 店小二紧随而出,把酒馆的门关上了。他也想去看热闹,只是碍于店中还有客人,不好打烊。如今终于送走了最后的两位客人,他急匆匆朝着人群跑去。
  高轩辰和纪清泽远远看着人群, 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
  忽然间,人群不约而同地尖叫惊呼,鼎沸嘈杂的声音几乎将灵武山掀翻。外围的人群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急匆匆地向前方的人询问。不可思议的喊叫声甚至传进了高轩辰和纪清泽的耳朵里。
  “折了折了!他居然真的把‘霜’剑折断了!”
  “老天!他疯了吧!”
  高轩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仰头望天,云层被风吹动,露出了太阳的一条边,阳光泻下,将山峰照亮了。
  人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急切地议论着“风花雪月霜”的传闻、议论着谢黎、议论着天宁教和风华十二楼。高轩辰却没心思继续听下去了。
  “走吧。”他道。
  纪清泽已将两匹马牵来了,递给他缰绳。
  两人翻身上马,缓缓向山外驰去。
  有很长一段路两人都没有说话。
  行出数百米,前方便出现了一条岔路。往左,是上灵武山的路,那上面有天下论武堂;往右,则是出山的路,山外有出岫山,出岫山上有天宁教。
  两人勒马停下了。
  高轩辰忽道:“清泽……”
  纪清泽侧过脸看着他。
  高轩辰有什么话似乎很难开口,又沉默了一阵,咬咬嘴唇,皱皱眉头,半晌才终于出声。
  “先前我曾跟你说过,我不回天宁教了。天宁教有我没我都一样。教里有杨叔叔和飞叔叔和一些前辈操持。我本来就不爱管教务,徒顶一个教主的名号。我要是回去指手画脚,没准还把事情弄得一团乱。所以我说,我跟你走,去哪里都好,去游历山河,去闯荡江湖,说不定我们还能在什么地方和魏三姐重逢,再吃一碗她做的豆腐花……”
  纪清泽认真地听他说话:“嗯。”
  “可是,我恐怕要食言了。”
  纪清泽定定地看着他。
  高轩辰停顿了片刻,略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道:“昨天和谢师分别之际,他说的一句话,触动我心。他说,当年他没能救下沈金飞,他这二十年来所做的,只是为了,世上不要再有第二个、第三个沈金飞。”
  “我昨天彻夜未眠,一直在想。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再过几个月,就要二十一了。从小到大,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天宁教的教主,我随口说一句我要什么,就有人为我取来;我在天下论武堂里也要称王称霸,什么规矩都扔到一旁,哪个武师敢教训我,我就让他出糗。可我从来不曾想过,我能如此逍遥随x_ing,如此无忧无虑,那是因为,有许多事情,别人都已经做了。他们做得好,我就享受着好;他们做得不好,我也只能咬牙承受。可直到昨天我才开始想,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总以为我出生的时候这世上的事就已经定了。那时候江湖是什么样,以后大约也是什么样。天宁教是魔教,名门正派是正道,魔教正道生来势不两立。魔教就该觉得正道都是虚仁假义的伪君子,正道就该以为魔教尽是大j-ian大恶之辈。狭路相逢,你死我活。却不曾想,这些都是前人造下的,而后人是能改变的。”
  他说到此处,忽然有些鼻尖发酸。倘若再早一年,甚至再早一个月,他都不信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原来他从小所得的安逸,皆是因为旁人替他挡风遮雨;原来他所罹受的苦难折磨,也是因为旁人的恶意与欲念。他总以为他活了这么大,所做的一切都是凭着自己的心情。却未料到,他能做他想做的事,也是因为别人愿意他做,别人若不愿意,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他并未真正为自己做过主,而始终在被动承受罢了。
  可他还年轻。他想余下的人生,他能为自己做主,也能为别人挡风遮雨;他想他所身处的这片江湖,即使不能改头换面,至少能稍稍朝着他喜欢的模样转变。
  高轩辰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是天宁教的教主,我要回天宁教!”
  他说完之后,纪清泽许久没有做声。
  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来回踱步,打破异样的宁静。
  对于高轩辰做的决定,纪清泽并未表现出惊诧与反感,却也并未认同。他垂着眼想了很久,平静地开口:“我要回天下论武堂。”
  在他说出“天下”二字之时,高轩辰便觉心口被人重棰一拳,呼吸受阻。这个结果他极为难过,并不意外。纪清泽厌恶天宁教,六年前他就知道。他固然希望纪清泽能随他回去,可纪清泽也有为自己做主的权力。
  高轩辰用力捏着马缰,垂着眼,口中发苦,道:“我……”
  纪清泽打断:“你听我说完。”
  高轩辰愣了一愣,抬眼看着他。
  “我记得初入天下论武堂的第一天,堂主领我们一众弟子在议事堂参拜祖师爷时,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句,在我们离开天下论武堂时,他又说了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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