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58)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坟岗子上去吧!英兰抚尸痛哭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亲,得买坟地,得买棺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 英兰豁出去了,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
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旧鞋和穿双梁鞋、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还有jīng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花盆底绣鞋 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意。还有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就摇头离去了。
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她竟心慌气短,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
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
英兰仍低着头,答道: 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
哦? 那声音透着惊讶, 那么这诉状呢?
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 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
迟疑片刻,又问过来: 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气凛然,叫人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 无论如何,先办了令堂的丧事再说。
他领着仆从,随英兰回到她那泥墙草顶的临街小铺,里外走了一遍,嗟叹不已。此后的几天,他出钱出力,委派了几个能gān人,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当英兰前去申谢时,才知道他也是路过扬州,不日又将离去。他不提卖身的事,英兰自己却过意不去,最后的结果是,嫁他做妾以报此大恩
真难为你了! 你替我们姐妹尽了孝,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媚兰停下手中的活儿,注视着英兰,感叹良多。在英兰讲述过程中,她们两人的位置已经换了好几次,为了刷那一头长长的秀发,英兰从矮凳渐渐往高凳上坐,媚兰从高凳渐渐换成矮凳,这时候已经刷到发梢,她俩也分坐在最高和最矮的圆凳上了。英兰只辛酸地笑笑,说这是理当的,谁遇上都得这么做不是?媚兰复又笑道:
听妹妹这么说,我这妹夫他是个官身了?他叫什么名字?
英兰说: 小小官儿,不足道 姐姐你呢?这十多年,怎么过来的?
媚兰笑道: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把你头发刷好了,细细说给你听! 小弟,过来帮帮忙,拿这把头发提一提 天寿!
天寿早就听呆了,心cháo澎湃不能自已。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朝妆台这边瞧瞧,走过来。
英兰连忙说: 别叫他!我来。他一个男人家,不要做这些女人的事儿!傍妆台傍不出好男儿! 提哪一把?刷完了吧?
天寿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媚兰看看妹妹又看看小弟,笑笑,说,我来吧,这就好了。
英兰从高凳下来站在当地,亮亮的润润的黑发披了一身,像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垂到膝窝。英兰照照镜子,也很高兴。媚兰要她再披散一会儿,gān一gān再编辫儿,又拿一个装满油膏的小瓷瓶递给英兰,又说: 你真得要经心护养了;我的头发放下来能一直拖到地面,可我还大着你七八岁呢!
天寿平日里看惯了不觉得,可有媚兰在旁边比着,英兰就显得肤色发暗眼圈发黑,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倒像她是姐姐媚兰是妹妹。天寿不由得要为英兰抱不平,说: 二姐姐这些年吃了好多辛苦,成天操劳,费心伤神,还要骑 他陡然住了口。他本想说骑马练武风chuī日晒的,刚才英兰姐不肯说姐夫名讳,自己也不该透这口风,赶忙改口道: 还有其它好多家务活儿要做,哪能像大姐姐这样养尊处优,坐享清福啊!那就怪不得大姐姐白白嫩嫩格外少相了。
媚兰笑道: 这话不假,谁都说我有福气。可小弟你别以为大姐姐我就没吃过辛苦,能有今天,也不容易! 走,到我屋里坐着说去!
这还不是你的屋里? 天寿奇怪地问。
媚兰嘻嘻一笑: 也是也不是,这里外人还能来,那边只有自家人才许进。
媚兰领着他们穿过花厅,走进东边一间屋。
馥郁的馨香,再一次令天寿英兰神迷心醉,飘飘欲仙,但他们又不得不睁眼,极力分辨自己身处何方,为什么周围氤氲着淡淡红雾、隐隐红烟? 定下心来,才发现这宽阔的房间里所有的布置都离不开粉红色:天花板和四面墙是近乎肉色的浅红;织进金银丝的窗帷和门帘是美丽的蔷薇色,绾着玫瑰红的华丽花边和流苏;所有绣花桌袱椅袱都以荷红为底色;就连窗下贵妃榻上胡乱扔着的绣花靠垫,也是明丽的桃红色;地面铺着图案复杂的洋红色地毯;桌上、几上、台子上摆着水红纱台灯;大大小小花架花盆花瓶花瓮里的鲜花也都在深深浅浅地红着。屋角一架高大得异乎寻常的chuáng龛,雕着极其jīng致复杂的花纹,悬着如云似雾的银红色的细纱帐,帐门和帐身都绣着缀了珊瑚珍珠的茜红色花草,chuáng龛的四角和两面悬梁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小宫灯、香囊、玻璃脆片的铁马儿、西洋式的风铃儿
这显然是媚兰的卧室。天寿英兰互相一对视,都懂得了媚兰在极力炫耀。英兰皱眉,对天寿微微摇头;天寿却忙着转向媚兰,问:
大姐姐,你这屋里是什么香呀?香得我心慌慌的,都要晕过去了!
媚兰得意地笑笑: 这香咱中国可没有,是商客从印度带回来的。
叫什么名儿? 天寿问。
没名儿,就叫它迷魂香,不挺合适的吗?
搁哪儿呢?让我瞧瞧!
媚兰一指: 在帐子里挂着呢。
天寿迫不及待地赶上去,伸手分开帐子挂上帐钩,竟又呆住了:从没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chuáng!这是一张紫檀木chuáng,又宽又深又高,三面雕花,竟是云朵、花叶中振翅飞翔的光身子西洋小天使。最想不到的是这些小天使们环护着三面二尺多高的西洋玻璃镜子,互相照耀,使得chuáng内景象重重叠叠、繁繁杂杂,一片古怪。
天寿把寻香的事忘了,指着chuáng望着媚兰说: 这chuáng
媚兰笑得更加开心: 这chuáng不一般吧?是我定做的,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呢!
天寿不明白地问: 大姐姐你再爱美,睡觉也用不着照镜子呀?
英兰制止地叫道: 天寿! 说着,自己的脸慢慢地红起来,很快就跟她身边那瓶玫瑰花一样了。
媚兰诧异地看看天寿,问英兰: 小弟还是个童男子?
天寿心里一动,骤然间红晕升上面颊,媚兰这一问,使他猜到了镜子在这里的功用,他隐隐记起那个yíndàng的武则天的镜室故事,不料在这令他如此沉迷、令他恨不得立刻还原他女儿身的充满女人味的地方,竟看到了同样的活chūn宫设置。
似有一根长长的钢针直刺心房,他骤然明白了,这光怪陆离的chuáng,这粉红色的华贵奢靡的房间,这dàng人心魄的馥郁芳香,都为的高价卖身。这宁波头等风月场状元坊中的所有一切,又都是靠卖身挣来的!而卖身,是他从懂事起就最为鄙视、最为不齿的一件事! 一时间羞耻压得他抬不起头。 洁身自好 的四字横幅虽然早不在chuáng头张贴,但久已镌刻在他的心头,流淌在他的血脉中
媚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哈哈地笑了一气,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张狂,但她立即避开这题目,收住笑,说: 小弟道我养尊处优享清福,倒也不错,可我也不容易啊!吃苦受罪,只比你英兰姐多绝不比你英兰姐少! 当初我偷跑出家门,才十五岁,肚子里还怀着梦兰这丫头,能活下来就算我命大了!
十六年前,媚兰未婚先孕,吓得几乎自杀。所幸她的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父亲敢作敢当,胆大妄为,便双双私奔了。她的情人正是柳知秋最得意的弟子,唱小生的殷天喜。两人沿着运河南下,途中在一处破败的关王庙拜堂成亲,泥胎神像便是媒证和宾客。五天后在破庙中生梦兰,若不是碰巧有个走亲戚的乡下妇人路过,母女俩都活不成。这自然要感谢关老爷显灵救命,所以梦兰的小名儿就叫关妮儿。
一家三口在江都城落了脚,搭上了个在扬州一带盛行的男女合演的昆曲班子。殷天喜和媚兰这一对生旦搭档很快就唱红了。媚兰自幼聪明伶俐,父亲授徒她总在一旁听看,自己偷偷反复揣摩演习。跟天喜搭上私情,也是由学唱曲子起的头。她既有家传的技艺,又有比一般男伶姣好柔美的扮相做派,唱了几季之后,媚兰的名声更高过了天喜。媚兰还有个好处,并不恪守昆班只唱昆曲的规矩,不但能唱梆子乱弹秦腔,连本地的江淮戏、常锡文戏和安徽的采茶戏花鼓戏都唱得像模像样,成了各处班子争相聘请、各地看客特别关爱的红女伶。
娼优从来并称,同属下九流,娼多能为优,而优颇有为娼者。女伶更不是良家妇女,媚兰自然也说不上洁身自好。
十年前,天喜病故,媚兰厌倦了梨园生涯,把梦兰寄养在江都,自己到苏杭一带闯dàng,最后看中了宁波的繁华,便在这里挂花牌树艳帜,名为梨花院,从天喜的姓,自称殷媚兰。因为能唱能说,见多识广,不到三年,盖了新房和花园,买了出色的姑娘,添了使用婢仆,成了宁波府数得着的上等风月场。究其原因,却是一桩谁也说不清的怪事:
头一年,媚兰接待的客人中,有八位秀才中了举。
第二年,她的客人中,又有五位举人老爷中了进士。
第三年,凡进出梨花院的客商,十有八九赚了大钱。
人们于是议论,梨花院是块福地,殷媚兰是个福人儿,谁能挨她一挨睡她一睡,谁就能沾上福分。还有人奉媚兰为花界状元,称梨花院为状元府。媚兰也就顺水推舟,改梨花院匾额为状元坊,人们叫她殷状元,她也就乐滋滋地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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