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16)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四弟,你真不记得是谁把你打伤的?
天寿笑着连连摇头,说: 那会儿你们俩的手多快呀,谁能看得清!
亨利很遗憾地一摊双手: 没办法,我们俩永远也洗刷不掉凶手的嫌疑了!
两个 凶手 相约,要永远好好保护这个小弟弟不受伤害。

天还没有全亮,十三行街外的码头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中。
两个小小的人影在雾中悄悄穿行。他们挨个儿在停靠在那里的许多船只中寻找,终于看到了那艘船头雕着一匹马的漂亮的游船,船舷上写了一行夷文和三个汉字:豪斯号。两人认准无误,趁着四周无人,赶紧上船,钻进甲板上盖着厚帆布的舢板里躲了个严实。帆布里面又黑又闷,他俩又不敢出声,疲倦很快就压倒了紧张和兴奋,不知何时两个孩子先后睡着了。
这正是天寿和天禄哥儿俩。
五天前,班主陪着胡昭华,带着两个童伶来入玉笋班--生角叫浣香,眉清目秀;旦角叫冷香,风流娇艳;并称技艺不凡。柳知秋却不过胡公子的情面,当场考试也还满意,就破例收下。
又因胡公子的特别要求,天福天寿练了好久、要在另一大行商潘家老太太做寿的堂会上唱的《跪池》,得让给新来的冷香和浣香。天福为人平和忠厚,对此不大在意;倒是天禄打抱不平,悄悄地骂道:什么技艺呀?还不是仗着朝胡公子卖屁眼子呗!天寿嘴上不说,心里很不满,父亲为了讨好胡家,竟拆自家儿子的台,真是越想越气愤。
三天前,夷商颠地从澳门来,叫他的随从鲍鹏送来亨利的信。亨利在信中说他一周后就要回英国了,真希望能再见把兄弟们一面。又得知颠地的豪斯号今天一早开船回澳门,天寿就起意偷偷随船去给亨利送行,天禄极力赞成并决定同行。怕懂事的大师兄泄露机密,他俩决定瞒住他;想想师傅的无情,也不跟他讲。但天寿怕母亲急坏了,到底还是给英兰姐留了一张纸条说明缘由,就放在她枕头下面,她一收拾chuáng铺就能看到。
他俩是趁着天不亮起chuáng练功的机会溜出来的。满院子下腰拿大顶喊嗓子的孩子们,在麻麻亮的天色中,谁也不注意谁。等到太阳晒进屋该吃早点的时候,豪斯号早就离开码头了。
豪斯号是艘在中国港口不多见的小火轮,它升火启动时的隆隆响,它离码头时的一声汽笛,都没能惊扰孩子们的酣睡,直到开船好久了,一排大làng扑来,船身一晃,两人像小煤球滚到了一堆儿,这才醒了。
到哪儿啦? 黑暗中天禄小声问。
不知道。 天寿小声答, 我饿了,咱们吃点儿东西好吗?
两人摸索着把天禄背着的包袱打开,吃熟jī蛋,吃裹了肉的糯米团子,还有花生糕、绿豆糕,这都是天禄从大厨房偷了两天才攒起来的,这会儿吃着可真是香。
师兄,我要喝水。
哎呀,把水给忘了!
啊?不喝水怎么行?嗓子该gān坏啦! 天寿说话带出了哭腔。
别急别急,我先去瞧瞧。 天禄说着,轻轻地慢慢地掀那盖布,一条亮光透了进来,照见两张小花脸,两人忍不住互相指点着捂嘴偷笑。天禄探出头去听了听,四周没有人声;大着胆子矮身溜出去,甲板上静悄悄地没个人影儿;再放眼一望,往哪边都瞧不见陆地房屋树木,豪斯号已航行在大海中了。
没事了! 天禄咧嘴笑着,把小天寿从盖布底下拉出来, 到了这会儿,鲍鹏就是发现咱们,也来不及送咱们回去啦!
天寿美美地打个伸欠,一看四周水天一色,惊奇地说: 哎呀!这就跟咱们去年过的鄱阳湖那么没边没沿,真大呀!
天禄眼珠子一转,说: 这准是那天鲍鹏说的那个伶仃洋。过了伶仃洋就快到澳门了。
天寿着急地说: 那咱们得赶快找鲍鹏,得告诉他咱们要搭他的船去澳门!
天禄嘻嘻一笑: 都已经待在船上,船已经开进洋里,你还着什么急呀!
两人在甲板上转了几圈,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豪斯号自管在水上平稳地航行,船尾犁出一道道làng槽,翻滚起雪白雪白的水花,风在耳边呼呼响,chuī得船头船尾的大小旗子全飘直了,这可比他们出京师包的船快多了。
舱房那一排排圆窗口引起他们的兴趣,踮着脚伸长脖子,挨个儿看过去,不是闭着内窗就是拉着窗帘,什么也没看着。换到向阳的一面,天禄抢先扒着一孔圆窗,朝里一看,登时愣住;天寿凑上去刚要看,天禄转身就捂住小师弟的眼睛。天寿生气,推开师兄的手,说: gān什么,你?你能看我就不能看?
天禄无可奈何地说: 看就看,待会儿别把刚吃的jī蛋花生糕都吐出来!
天寿只看了一眼,就赶紧退回来,脸憋得通红,口吃吃地说: 他,他看见我了,怎么办?
天禄龇牙笑道: 是谁?鲍鹏还是那个夷人?
天寿小声说: 鲍鹏。他醒了。
天禄又一笑: 他还怕人看?才不当回事呢!
天寿想想,忍不住添了一句: 那夷人怎么浑身是毛?真吓人!
舱门一响,鲍鹏穿了件紫红色的睡袍出来了,叫道: 你们这两个小鬼头,怎么跑这儿来了?
想着刚才他赤条条躺在夷人怀里的模样,天寿简直不敢抬头看他。可他听着天禄跟他一五一十地商量着搭船去澳门的事,又像个没事人儿,还懒洋洋地笑着说: 既是司当东少爷的把兄弟,我们老爷多半肯行方便;只要我去跟老爷说说,笃定一说就准的
天寿鼓起勇气瞧了瞧他,那真是一张白生生的眉目如画的俏脸儿。迎着天寿的目光,他咬着下嘴唇浅浅一笑,水汪汪的眼睛里全然是一团自得、一团柔媚,弄得天寿反而替他难为情:当像姑就够贱的了,给夷人当像姑岂不更贱?那个颠地再有钱,终归是蛮夷,给蛮夷睡了还这么洋洋得意,真是贱上加贱了
两个夷人来到甲板上,身着宽松的白丝衬衫、紧绷绷的裤子和雪亮的马靴,各自手中握了一把长剑,显得高大威武,又很潇洒,他们互相说笑着就开始乒乒乓乓斗剑,蹦跳着你刺我挡,你进我退。其中一个年岁大些,棕色眼睛棕色胡须,领口露出浓密的棕色胸毛,天寿认出,这正是鲍鹏美滋滋笑眯眯所称的 我们老爷 --豪斯号的主人、大夷商颠地。跟玉笋班天天早起要练功一样,这些夷人老爷们也要早起练剑qiáng身。
直等他们练剑完了,各自从裤兜里拿出雪白的手帕擦汗,鲍鹏才略扭着腰肢、踩着小碎步走上前去,用夷话叽里咕噜禀告了一番。颠地走过来,笑着摸摸天禄的脑袋、天寿的下巴颏儿,也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鲍鹏翻译说:司当东家是老爷最大的贸易伙伴,老爷一向很尊敬他们,所以司当东家的客人就是老爷的客人,老爷很高兴带他们去澳门,并希望他们旅途愉快。但他在伶仃洋上还有两天商务上的耽搁,请小客人不要见怪。
颠地又说了句什么,还笑嘻嘻地朝天禄天寿挤挤眼。鲍鹏也跟着咬着下嘴唇柔媚地一笑,翻译道:老爷说你们岁数小胆子不小!要是到海盗船上学几年,定会成为最出色的海上大商客!
鲍鹏捧着剑,拿着外衣,踏着小碎步服侍主人进舱。
甲板上只剩下哥儿俩了,天禄高兴得 呀! 地高叫一声,就地来了个后空翻,落地一站稳,嘴里便唱出一句曲文: 正遇着一帆风顺!
天寿看着师兄也开心地笑了,忽又皱了眉头,小声说: 可这鲍鹏 不是个好人呀
天禄笑道: 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要紧?咱们做好人就行了呗!他肯帮助咱们去澳门,能给亨利送行,就该谢谢人家。
天寿不置可否,低了头在想,忽然说: 咦,那是什么? 说着,从甲板的缝隙中捡出一颗亮晶晶的小东西,搁在摊开的手心上,它立刻在阳光下闪she出血红血红的光芒,像一粒硕大的红石榴籽,把天寿粉红色的小手掌都映得通红一片。
天禄凑过来看看,说: 夷人不是会做红玻璃的吗?
天寿说: 倒像我那小镜子把儿上镶的红宝石,可更大更亮。 他掏出手绢小心地包起来收好,那边鲍鹏已经在叫他们俩了。
这一会儿,鲍鹏已换了衣服,像夷人那样的硬领白衬衣外面套一件黑色短背心,脖根儿还打了个黑色的领结。他领他俩进到安顿他们住宿的客房。小小的房间整洁又漂亮,两张雪白的chuáng铺,悬着丝质的洁白帐幕,棕红色的chuáng头柜闪闪发亮,柜上白瓷花瓶里插着鲜花,一套晶莹的玻璃水具就摆在鲜花旁边,互相辉映,格外美丽。天寿原本拍着小手,和天禄一起蹦跳着赞美这间jīng致的小舱房,可一看到鲍鹏脸上的得意,还有他那种城里人嘲笑乡下人土气寒碜的眼神儿,便立刻安静下来。
鲍鹏又领着他们去了餐厅、客厅、办公室,嘴里不住地说着 没见过吧? 瞧瞧这有多漂亮! 人家船上都这样,家里头就更甭提了! 一类的话。本来这些地方真的很华丽,很堂皇,可鲍鹏的聒噪和他那个劲头真叫人讨厌,两个孩子互相一使眼色,偏偏一句赞美的话都不说。
一推开书房的门,就听得一片夷人说话的嗡嗡声,两个孩子正在惊讶满壁图书,那边颠地已点着手指招呼: 喂!鲍!
鲍鹏赶紧走到桌边,颠地指着桌上的一把剑,面色严厉地大声责问。鲍鹏连连摇头辩解,颠地发怒,说着说着,抬手就给了鲍鹏一个大嘴巴。鲍鹏捂着脸,低头弯腰但仍在辩解,旁边的几个夷人便都露出幸灾乐祸的浅笑和满脸的鄙夷。
鲍鹏恃宠而骄的贱相是叫人讨厌,可是看到他挨打,在夷人中孤立无援的样子,孩子们又觉得他可怜。天寿一转眼,看到了桌上那把剑,原来剑柄也像他的小镜子柄上一样嵌了珠宝,当下心里一动,和天禄低低商量两句,一同走上去问鲍鹏是怎么回事。鲍鹏说剑柄上嵌着的一颗红宝石不见了,因为剑是女王赐的,颠地一直当宝贝;今天拿出来试剑又是他送回书房的,所以朝他大发脾气。
天禄跟天寿jiāo换个眼色,又看看颠地,对鲍鹏说: 你跟他说,要是他以后不打人嘴巴,我们就帮他找回来。
鲍鹏很惊奇。听了鲍鹏的翻译,颠地和周围的夷人也很惊奇。颠地像要证实似的朝天禄天寿扬眉瞪目地做出询问表情,天寿肯定地点点头,于是颠地也重重地点了头。天寿便对鲍鹏说: 你再跟他说,我刚才在一个木头缝里捡着一颗小东西,不知是不是他丢的红宝石。
说着,天寿从怀里掏出手绢包,展开, 啊!-- 众人惊叹声中,颠地拈起了红宝石。他满面笑容地说: 谢谢,小伙子们,你们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能为你们效劳吗?
天禄说: 你不是带我们去澳门吗?
颠地哈哈大笑,笑毕,又说: 总得送给你们一些纪念品吧。
不要, 天寿小声说, 只要以后别抽人耳光 我们师傅也常打我们,可从来不许打脸,因为人有脸,树有皮 他说得很认真,很诚恳,仿佛在给更小的孩子讲重要的做人的道理。说话间抬头一看,见众人或好奇或感动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天寿顿时红了脸,低了头赶快跑出门去。
颠地还是送了件礼物给天寿表示感谢,不过是在第二天,也就是他所说的商务上的耽搁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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