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_张平【完结】(58)

2019-02-24  作者|标签:张平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口是心非,沽名钓誉,只要自己能升能提,管他老百姓是死是活?”李高成不知是在质问吴新刚,还是在质问自己。

  “李市长,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是让我说实话,我就把社会上各种各样的说法都给你摆出来。你是市长,权力在你手里,选择权也一样在你手里,我也只是如实给你说说罢了。不过我也清楚,你这么问我,也只是再了解了解情况而已,其实你早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吴新刚像是在分析什么问题似地说道。

  “小吴呀,你说错了。我这会儿可真的是没有什么好主意,也真的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李高成显出一脸的沉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老百姓都在看着我,可我却真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市长,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只是心太软。”

  “……哦?”李高成有些不解地看着吴新刚。

  “你是又想查清问题,又不想伤害别人。李市长,你太善良了,工人们说的让你心疼,gān部们说的又让你心软。”

  “……你就是这么看的?”李高成心里一震。

  “不,是工人们这么看的。”

  “那你呢?你怎么看?”

  “我觉得……”吴新刚突然吞吞吐吐起来。

  “你觉得什么?”李高成问得很坚决。

  “我觉得你是还没拿定主意究竟是大查,还是小查,究竟是彻底地查,还是一般地查。”

  “……唔?”李高成心里又是一震,“那你觉得应该怎样查?”

  “李市长,你让我说实话,还是让我想办法?”

  “说实话。”

  “李市长,对你来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大查,彻底地查。”吴新刚目光炯炯地说道,“李市长,在老百姓眼里,你是个少有的清官。人生一世,各有各的活法。你选择的就是一生一世都要为老百姓,都要为这个国家。李市长,不瞒你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为了入党,整整写了36次申请书。每一次你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入党就是要真心实意地为国家服务,为老百姓服务。你的入党申请书跟别人的很不相同,没有那么多大话套话。你这几十年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老百姓们也已经这么认可了你。李市长,你可能还不知道,就在这几天里,来这个医院要看望你的工人gān部有多少!真是数也数不清。只中纺派来的代表就有几百个,跟着来的工人就有一两千。一个领导gān部,能活到这份上,该是多么的不容易。人活在世上,只有几十年的时间,要做成几件让世人颂扬,让老百姓怀念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我想你眼下之所以会这么痛苦,无非是不想毁了自己一生的清白。其实当官当到多大才是个尽头?当官要是没有口碑,那还不如不当。就算你反腐败把自己也给贴进去了,老百姓至死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国家也永远会感谢你。一个领导gān部能做到这份上,不管是对老百姓还是对自己,也已经足够足够了。我爸只是个一般工人,他4年前得了癌症去世,他临终前对我说,孩子,你爸生了6个儿子,就你还是个有出息的。好好gān,别给爸丢脸。日后你要是当了领导,一定记着这么一句话: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官一任,保一方安宁。你爸没出息,芝麻大的官也没摸着过,可你爸知道这两句话。有朝一日你当了官,你就照着这么gān,爸在yīn曹地府也会保信你……”

  吴新刚的眼里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子一闪一闪地滚了下来。

  李高成也不禁受到了深深的感动。

  他没想到吴新刚会这么看他,更没想到吴新刚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32

  三十二

  吴爱珍轻轻地走进病房里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

  尽管是刚刚睡醒,尽管是一副发髻半偏、衣衫不整的样子,但依旧是光彩照人,风度翩翩。她显得仍是那样的自如、随和,仍是像往常那样的亲见、热情,那神态,那举止,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李高成有些发愣地瞅着妻子的一举一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妻子朝他笑了笑,然后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半俯着身子,带着一种歉意轻轻地对他说:

  “你看我睡的,刚才护士告诉我了,说你今天一大早就醒过来了。这会儿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吗?咋就能病成这样,真没把人给吓死……”

  妻子一边用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摸着,一边又老练地把输液的速度往慢的调了调。

  他又闻到了妻子身上那种熟悉的、令人陶醉和迷恋的幽幽清香和气息。妻子的手还是那样的温和柔软,语气还是那样的甜美动听。就好像分别了许多年似的,他觉得同妻子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亲近过了。

  在妻子的这种举止面前,他好像没了任何应对能力。似乎只能听任妻子的摆布,一切的一切也似乎只能按妻子的吩咐和安排来做。

  护士和吴新刚都知趣地走开了,病房里一时显得很静。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妻子仍在关切地问着,“你要想吃什么,我马上就让人给做点来,行么?”

  “……不用。”李高成摇了摇头,终于说了这么一声。

  “这两天来看望的人可多了,幸亏你睡着,要不还不把人折腾个半死。又都是些拦不住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见你这样子,有时候就想,真的还不如前些年了,那时候都是一般gān部,gān的是事业,忙的也是事业。上完班,剩下的时间就全是自己的。想gān什么就gān什么,真是无官一身轻。如今外面看上去轰轰烈烈,其实反倒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儿也没了……高成,我不知道你这几天怎么样,”反正这几天对我来说,就像过了几十年一样。我真有点受不了,真是有点受不了了。高成,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觉得我一会儿也离不开你,我宁可没了一切,也绝不能没了这个家,也绝不能没了你……”

  妻子的眼泪悄无声息地一颗接一颗地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擦了一把又一把,怎么擦也擦不完。

  李高成刹那间又被深深地陷入到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里。妻子的眼神在告诉他,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的感情也一样都是真的。

  “高成,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我早已在心底里做了保证,这辈子就是再苦再累再委屈,我也绝不惹你生气了。不管怎么着,我总还比你年轻十来岁,就算我错了,你也会让着我的,是么,高成?我记得我们刚刚认识、刚刚结婚的那些年,你就常常这么对我说的,你忘了是不是……”

  妻子语声嘘嘘、泪眼婆娑的样子,越发让李高成有些心疼起来。

  “好了,别哭了。”李高成的语气不知不觉地也轻柔温和了许多,真的就好像在功一个小孩一样,“一会儿护士或者什么人进来了,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

  妻子也真的就好像个孩子似的立刻就不哭了,拿出手绢来使劲地在脸上擦着,她甚至有些娇嗔地朝李高成瞥了一眼,紧接着又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一笑。

  ……李市长,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只是心太软……你是又想查清问题,又不想伤害别人。李市长,你太善良了,工人们说的让你心疼,gān部们说的又让你心软……

  李高成耳旁不禁又响起了吴新刚刚才对他说的这些话。吴新刚其实说得太委婉太客气了,因为不管怎样,你是市长,他是秘书,所以吴新刚并没有把那些最严厉的话都给你说出来,但这些话里的潜台词你应该是能感觉得到的。又想落个反腐败的好名声,又想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人也不伤害;不只要让老百姓高兴,还要让所有的人甚至那些有问题的人都感到满意。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世界上的好事就只让你一个人全占了?

  究竟是太聪明了,还是太卑鄙了?

  成千上万的工人面临着失业,成百万上千万的资金面临着流失,那么多为国家gān了一辈子的工人在痛苦中挣扎……而你却在这儿缠绵悱恻,患得患失,以至于日坐愁城,束手无策!

  究竟是太麻木了?还是太无能了?

  老百姓要是知道你其实就是这样一副样子,又怎么会成百上千地到医院里来看望你?昧了良心,就等于是在欺骗。欺骗了你自己,也就等于欺骗了所有的人!但自欺欺人的最终结果,那就是只能被所有的人所唾弃。因为欺骗老百姓就像不让老百姓说话一样难,是金子是huáng铜,是银子是生铁,迟早都会让人们看得清清楚楚。历史的惩罚其实是最残酷、最不留情的。

  渐渐的,李高成就好像从梦乡中清醒过来一样,又慢慢恢复了理智。

  “……爱珍,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李高成轻轻地问道。

  “你觉得我那些话是假话?”妻子满含深意地看着他反问道。

  “你说你宁可没了一切,也绝不能没了这个家……”李高成仍然轻轻地说道:一你真是这么想的?你真的愿意这么做?”

  “那你觉得呢?”

  “爱珍,既然这样,那你就听我一次吧,辞去反贪局局长的职务,另调个地方吧,行么?”李高成说完这句话,然后怀着一种深深的期待、热望、担心、忧虑……直直地盯在妻子的脸上。

  妻子像吃了一惊似地瞅着他,明快的脸色顿时变得yīn暗起来。

  “……为什么?”妻子像没听明白似地问道。

  “为什么……”随着妻子脸色的变化,李高成终于再次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终究还是一场幻想,但他仍然有些不死心地说,“为我,为你,为咱们,为孩子,为这个家。”

  “那就以牺牲我为代价?”妻子有些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怎么能这么说?”妻子感情变化的迅速,着实出乎李高成意料之外,“我根本没有这种意思。”

  “你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还说没有这个意思?”从妻子眼里bī过来一种寒意和鄙视。

  “……一个反贪局长对你真的就那么重要么?”李高成觉得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不当反贪局长了,怎么就会对你是一种牺牲?”

  “那你说说,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什么?是我gān得不好吗?还是我gān出什么错来了?就算没有你这个市长,我在检察院gān几十年了,这个二级副处,轮也轮上了,又凭什么平白无故、随随便便地就不让我gān了?你以为这是因为你,我才gān上了这么个反贪局长?咱们平心而论,这几十年了,你什么时候真正地考虑过我?又什么时候想方设法地提拔过我?你什么时候不是压我,劝我,一再地四处游说不让人提我?这些年,你手摸胸膛好好想一想,咱就凭良心说,我牺牲的还少吗?而如今,仅仅就只是为了你一个人的利益,又要让我离开熟悉的工作岗位,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你究竟是觉得我太坏了,还是查出我什么问题了?我就是真有问题,轮得上你来处理吗?你有什么权力跟我说这些话?刚刚出了点事情,就马上想免掉自己的妻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一点儿也不感到内疚?一点儿不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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