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_张平【完结】(37)

2019-02-24  作者|标签:张平

  “严书记,我不是没想过,对一些事情我还多多少少地做了一些了解。像上访材料上反映的一些问题,我觉得我们有责任去进行核实。比如像中纺‘新cháo’有限公司的一些问题,就涉及到了市一级的gān部,甚至还涉及到了省一级的gān部,而且问题还相当严重,其中有一个……”

  “那又怎么样!”严阵厉声断喝,再次打断了李高成的话,“涉及到了就能证明有问题?涉及到了省级市级的领导gān部,就能说明问题严重?真是岂有此理。其实有些问题根本就是哗众取宠、似是而非的东西,怎么就叫涉及到了,怎么就叫没有涉及到?拐弯抹角、七凑八凑,也不知道从哪儿拉出个什么关系来,就能说明涉及到领导了?简直就是莫明其妙、无事生非嘛。退一万步说,领导gān部的七大姑、八大姨,凡是跟领导沾点边的关系就什么也不能做了?当然,对领导gān部参与经商,我们历来是严厉禁止的,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从不手软……”

  李高成再次陷入到一种只能默默倾听的窘态里,但这一次李高成则是彻底地沉默了。因为他已经非常非常地明白,这个问题对严阵来说,绝对是一个禁区,他是绝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地进去的。

  他不会给你谈这个问题,也不会让你谈这个问题。

  一切都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严阵肯定知道这件事情。

  严阵也清楚李高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还有,严阵的口气之所以如此qiáng硬,对李高成如此严厉,没有别的,因为严阵也肯定知道李高成的事情。

  一个“特高特”,一个“青苹果”,谁也知道谁,所以谁也奈何不了谁。

  你自己一屁股屎,还有脸给别人擦屁股?何况我还是你的上级,只有你来给我解释,我根本没有必要跟你解释,我也根本用不着!

  严阵是不是就是这样想的?

  21

  二十一

  李高成如释重负地终于从严阵的家里出来时,已经将近深夜十二点了。

  室外的冷空气给他一种重获自由的感觉,他贪婪地呼吸着,想让自己的心情变得轻松一些。

  严阵严厉的态度和冗长的谈话,第一次让李高成感到了厌倦,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憎恶。

  怎么可以这样?

  一个省委常务副书记,一个本来有着相当水平的高级领导,居然会表现得如此qiáng横而蛮不讲理。当他接待一个比他年龄还大、跟他级别差不了多少的省会市的市长时,甚至连话都不容他说完。那严厉的样子,几乎就像老子对待儿子!

  仅仅就因为自己曾是在他手里提拔的吗?

  严格地说,这是组织对他的提拔,并不是个人对他的提拔。但为什么组织原则和组织意愿常常会以个人的形式体现出来?而某些个人也常常会毫无忌讳地把自己凌驾于组织之上,把个人的意愿以组织的形式体现出来?以至于动不动就会当着许多人的面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说:谁谁谁是我提拔的,某某某也是我提拔的,谁谁谁是我提拔的,怎么敢不听我的!

  提拔gān部是组织的需要,并不是你个人的需要,因组织的需要而考核和提拔gān部,你于的就是这份工作,凭什么对被提拔的人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甚至终生以恩公自居!

  话可以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但在实际生活中,你敢这样议论,你敢这样表示吗?

  如果你敢这样,别说你的提拔马上就会遇到问题,而且你的为人、你的品质、你的形象也一样会受到损害。即便是在一般人中间,你也一样会被人看不起。连提拔你的人你都反对,那你还能算个什么东西!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几乎就等于是六亲不认、毫无人性,这样的人连人都不是!

  也许这就是中国的文化,你真的没办法。

  但这也就使你面临着一个极为严峻,而且必须作出决断,也是任何时候都会碰到的俘论似的抉择:是他提拔了你,但他代表的是组织;你是他提拔的,但你是为组织工作;等到有朝一日,在某一个问题上,到底是应该对他负责还是对组织负责时,你将如何在知遇之恩和尽忠尽职之间作出选择?

  你必须做出抉择,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中间道路可走,对此你将别无选择!

  也许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考虑得过多,再以后他也就没跟严阵多说什么。既没有表态,也没有立场。在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以前,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表示。

  严阵所有话里的意思,其实在常委会上打来的那个电话里早已说清楚了。

  严阵说了很多,李高成听了很多。其实两个人最终都没有表态,也都没有态度。

  他看得出来,严阵今天晚上并不高兴,其实他也一样很不高兴。

  但也只能这样了。

  正是三九、四九的天气,从暖烘烘的屋子里出来,用不了多久,那种刺骨的寒意便布满了全身。

  李高成没有要车,夜深了,正好一个人在街上走走。别看就这么一个市长,在电视早已普及的今天,其实比明星还要明星,走到哪儿也会被人给认出来。从公开性来说,这无疑是个进步,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不见得就是好事。过去官儿像县令、知府、或者巡府什么的,一般的老百姓是认不得的。所以那时的官员要是想搞个类似什么民意测验、微服私访的活动,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而如今,别说更高一级的领导了,就像自己这样的一个市长,想要一个人到大街上随便走一走,也并不是一件容易办得到的事情。

  真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位置越高,反倒越少了一些平常人应有的乐趣和自由,所以有时候也就特别渴望能一个人自由自在地随意到处走走。

  也许是冬天的缘故,大街上的行人已经非常稀少了,但出乎李高成意料的是,大街上的小轿车和出租车却一点儿也不少,尤其是饭店的夜宵生意更是好得出奇。越是大的饭店、越是档次高的饭店门前,排列的小轿车和出租车就越多。隔着饭店巨大的玻璃窗口,可以看到饭店里人头攒动,女的几乎全是时髦摩登的年轻小姐,男的则很少看到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看来仍是一种畸形消费,这高档次的夜宵也一样是为有钱的富人服务的。

  路旁一家豪华饭店的门口,一个很简陋的香烟小摊后面,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佝偻瑟缩在嗖嗖嗖的寒风里。尽管她穿着一件老大老大的军大衣,几乎把整个头都藏在竖起来的领子里,但仍被冻得满脸紫青、浑身打颤,不断地使劲地跺着脚。

  李高成走过去两步了,又止不住地转回身来。他本来是不抽烟的,家里也并不缺烟,但他还是买了一盒“红塔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究竟是出于怜悯,还是由于内疚?

  “这么晚了,还有生意?”李高成一边掏钱一边问道。

  “碰呢,有时候好有时候赖。”她给李高成找钱时,两只手抖得几乎捏不住票子,“白天这地方轮不着咱在这儿摆,夜里挣几个挨冻的钱,凑和着吧。”

  “你这摊上还尽是好烟呀。”李高成没话找话地问道。

  “这你就外行了,这地方谁抽赖的。”摊主打着哆嗦说道。

  “为什么?”

  “这还用说,晚上到这儿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呀。你瞅瞅那些车,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的,人家谁抽赖的?像你这‘红塔山’都过时啦,低档啦。”

  “是嘛?”李高成突然觉得自己也真的是有点过时了,不禁又问了一句,“可这么晚了,他们都来这地方吃的是什么饭呀?是不是现在的人都时髦吃夜宵了?”

  “什么饭?你看你,一听就知道是个土老冒。有钱的现在时兴的就是这,叫什么夜生活么,像唱歌呀、跳舞呀、打牌呀,到这会儿玩累了,肚子饿了,想睡觉了,歌厅的小姐们也找到窝了,有了伴了,就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说好听点,就是夜宵。说不好听点,不就是个夜饭。一百两百地吃个夜饭,没个身份的人能到这儿来吃?唉,这社会就这样了,富的富死了,穷的穷死了。一个人要是生到穷窝里,三辈子五辈子也别想再翻得起身来……”

  李高成默默地走开了。

  对他这个市长来说,这个中年女人所说的这些比当面骂他还要让他感到难受和愧疚。

  平时新闻界对夜生活的讨论,李高成向来都是非常关注的。人们也好像已经有了一种共识,越是经济繁荣的地方,越是发达开放的地方,夜生活也越繁荣,越开放。但如果夜生活就像今天晚上他遇到的这种样子的话,那么这种畸形的夜生活对广大的老百姓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有人说这种夜生活是由于改革带来的,那么这种说法只能让老百姓对改革产生更多的怀疑和憎恨。

  这才是一种最令人感到担心、最让人感到可怕的观点和情绪。

  也许这才是最最不稳定的社会因素。

  过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

  门卫正要拦他,走到跟前看见是他,赶紧向他示意并点了点头,并告诉他说家里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他。

  这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即便是深夜一两点了,只要你还没回来,就仍会有人等着你。

  一般来说,这些半夜等他的人是不会占用他很多时间的。或者是递给他一个什么马上需要批复的材料,或者是需要提醒一件他们认为十分重要的事情,或者是一个个人的事关紧要的问题等等等等。这些人一般不会是很重要的人物,但也不会是跟他毫无瓜葛的人。

  今晚会是谁呢?

  等走到门口时,他像被什么吓了一跳似的猛地呆住了。

  在他家的大门口,黑鸦鸦的居然等了一大片人!

  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gān脆坐在地上的,足有二三十个!一看就知道他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几乎每个人都被冻得打哆嗦,但每个人都静静地等着,没有人跺脚,也没有人说话。

  等到他走过去,这些人就好像学生见到老师一样哗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然后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在门口路灯浑浑的灯光下,一直走到很近了,李高成还没能看出来这都是些什么人。

  “谁呀?”他轻轻地问了一声。

  “是李市长吗?”站在前边的一个年龄很大的老者嗓音有些沙哑地问道。

  “我是李高成,你们都是哪儿的?”李高成还是没能认出眼前的这些人来。

  “李市长,我们都是中纺的呀,我叫王大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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