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_铁凝【完结】(84)

2019-02-24  作者|标签:铁凝

  一车人不再提梅阁,没有人谈到日本人会不会捉梅阁,她是个久病的病人。

  西贝家的车上没有西贝二片,原来西贝二片像闪电一样又闪回家中。西贝梅阁更不知道这位在她心里一直印象淡薄的弟弟,此时正和她一起呆在家里。刚才,经过家人那一番软硬兼施的劝说,经过和这番软硬兼施劝说的对抗,梅阁心里更加平安了。原来信仰就是这样,当你信得不坚定时,有时对主还真存有三心二意。当你信得坚定时,你才会感觉到信仰的奇妙。梅阁经过和家人的一番争执,再次感到自己离主更近了一步,主就在天国向她招手。此时日本人的来与不来对她来说已是微不足道,假如由于日本人的到来能促使她进入天国,这岂不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若用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梅阁自己,她已是病入膏肓。想到此,梅阁的两只手开始抚摩自己的身体。她摸了自己那塌陷的胸膛和条条肋骨,又去摸自己那刀背一样的胯骨,和那连毛发都养活不起的耻骨。她抚摸着它们,把往事都想了个遍。她知道现在留给她的时刻就是回忆往事的时刻。一时间所有她认识的人的音容笑貌,一齐向她拥来。这是向文成,这是取灯,这是素,这是山牧仁……她连同艾、秀芝都想到了,惟独没有想起西贝家的人。这使她觉得很惭愧,她是姓西贝呀。想到此,她才决心要想想家人。于是爷爷西贝牛,父亲大治,叔叔小治,她娘(梅阁至今不知娘的名姓),还有爱上房骂街的婶子。最后她想到了哥哥时令那个“各拧”人。想到时令的各拧,她对家人又失掉了兴趣。她猜这不是想念,只是想想而已。后来,她竟连想想的力气也没有了,便把头枕在枕头上开始静听。她听见院里有声音,像是有人在摆弄东西。虽然窸窸窣窣声音微小,但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现在整个儿一个笨花村除了这微小的声音,什么都不存在了,连平日的jī狗叫都消失了,树上的知了也飞了。

  院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件什么工具被扔在了地上,也许是一把锤子,也许是一把钳子。梅阁从枕头上欠起头冲院里问了一声:“谁呀?”院里果然有人回答了:“我。”梅阁听出这是二片。刚才梅阁把西贝家的人想了个遍,单是没有想起二片,二片却就在眼前。

  梅阁听出是二片,就又问了一句:“二片你没走?”二片说:“没。”梅阁说:“你进来。”梅阁的话音刚落,二片就闪进了屋。他那一条独腿在地上紧折腾两下止住蹦跳,金jī独立似的站在了梅阁跟前。

  平时,西贝梅阁和西贝二片是素不jiāo流的,二片远离着她,她也远离着二片。现在西贝家却意外地留下了这两位素不jiāo流的姐弟。

  梅阁说:“二片,你怎么不走?”

  二片说:“你怎么不走?”

  梅阁说:“我不想走。”

  二片说:“我也是。”

  梅阁发现二片说话时手里有一个小包袱,他紧紧地攥着它。她想,二片的“体己”吧。

  梅阁又问二片:“你打算怎么办?”

  二片就反问梅阁:“你打算怎么办?”

  梅阁说:“这也是你问的?”话里又带出对二片的轻蔑。

  二片感觉到梅阁对他的轻蔑,心里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对我说话。

  梅阁也在心里说:把我的打算说给你,你能懂?你能知道天国近了时候到底说的是什么?

  姐弟俩还是说不成话。一阵冷场,二片一个转身就往院里跳。跳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梅阁说:“咱俩做饭吧。”

  梅阁一听二片要做饭,受了感动似的,想,真是意外,怎么也有了人话。她往起欠了欠身子想坐起来。二片见梅阁想起来,知道姐姐还光着身子,一个箭步跳到院里。二片爱看女人,可他知道姐姐是不能看的。

  二片跳到厨房去拢火,梅阁也挣扎着穿上衣服,头重脚轻地来到院里。已近中午的毒太阳通过她家的大槐树,光芒四she地照得她睁不开眼。梅阁挪着自己来到厨房门口,见二片真笼起了火,正拿瓢添锅。她就坐在灶坑旁,替二片拉起风箱。她费劲拔力地拉了两下,问二片:“二片,你做什么饭?”

  二片说:“拌疙瘩,咱也吃顿好的。光吃山药白粥了,什么都是咱爷爷说了算。”

  梅阁听二片说要拌疙瘩,也没阻拦,心里说,由他吧,各拧劲儿比时令也不在以下。她拉着风箱,二片就掀开缸盖找白面。他把缸和罐找了个遍,找不着,便没好气地说起不三不四、没大没小的话来,他没有人称地说:“叫日本人吓跑了恁还不算,还把米面拿个净。吃个……”他想说句脏话,没说出来。

  厨房里没有米面,只有开水。梅阁说:“算了,反正我也吃不下饭,你就‘欠’一会儿吧。”

  二片说:“光知道给他妈牲口煮料,哪怕给咱留点儿黑豆呢。”

  梅阁说:“别说脏话了。咱娘不煮料,也喂不好牲口,你就说咱爷爷……吧。”

  二片说:“咱爷爷该当个老绝户。”

  二片说得更生分了。梅阁觉得还是和二片对不上话,就把腿一曲,团坐在灶坑旁。

  二片看着眼前软弱无力的姐姐,愣了一会儿突然问梅阁:“那主在哪儿呢?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你?让我递说你吧:‘耶稣教,外国料,骑不得马,坐不得轿。’”这是笨花人对基督徒的大不敬。

  梅阁一听二片在糟蹋基督教,从灶坑旁站起来,扔下二片就要回屋。街上已是人声嘈杂,夹杂着枪声和马蹄声。梅阁和二片都知道街里正发生着什么:日本人进了村。

  梅阁着急了,她是为二片着急。她冲着厨房喊起来:“二片,还不快走!”二片没动地方,他只在心里说:还喊什么,我不走就是为了你!这时梅阁又见二片从一个什么地方拽出他那个小包袱攥住。他不顾梅阁的存在,还把那小包袱往腿上左绑右绑。梅阁想,到现在也不忘顾你那点“体己”,打算绑在腿上好跑吧,也不知有什么好的。

  街上又是一阵枪声。

  梅阁和二片对日本人的到来各有准备。听着枪声的梅阁站在院里自言自语着:“原来天国真近了,时候真到了,我颂赞了多少天啊!”她就迈起不紧不慢的步子散步似的向大门走去。从前她时常看到山牧仁和太太一起在菜园里散步,她自己却不曾有过散步的机会。难道下地gān活儿需要散步吗?难道去福音堂做礼拜能散着步去吗?但她是决心要散一回步的。从前她和向文成讨论过散步,也常和素说散步。素听着新鲜,问梅阁人为什么要散步。梅阁就给她讲散步的道理。后来梅阁也跟取灯说起过散步,取灯不问她为什么,因为取灯知道人为什么要散步。现在素嫁出去了,取灯也不在,她打算独自一人散一次步。她左思右想,这才是个散步的好时候。她散步散出了街门。

  刚把“体己”绑在腿上的二片看见梅阁要出门,紧跳着去截她,没截住。梅阁已经出了家门。有几个日本兵在她身后跟上来,梅阁不跑日本人也不跑,只和她拉开几米的距离跟着她走。二片避在门后往街上看,日本兵正走到他家的大门前。这时其中一个日本兵开始朝梅阁喊话,让她站住。

  梅阁站住,转过身来看见了跟在她身后的日本人和他们手里的枪。但是,她只漠然地看了看就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也许她在想,为什么我要站住?我在我自己的家门口散步,为什么要给你们站住?

  日本兵看见了漠视着他们的梅阁,她那深陷的眼窝、灰白的面色和绯红的颧骨使他们感到诧异。他们看出她是个女人,但也许她更像是一个游魂。

  身后的日本兵还是向这个“游魂”继续发令,他们觉出这女人对他们的漠视,他们大声喊着叫她站住。梅阁还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也许她想,我主意已定,我要这样散着步散到天国。于是她唱起了歌,歌声响在空dàng的街上。

  天国近了,

  时候到了,

  悔改务必要及早。

  罪孽免了,

  病治好了,

  应当感谢常祷告。

  假神去了,

  真神来了,

  天堂之光永照耀。

  ……

  几个日本兵朝梅阁举起枪,一同扣动了扳机。二片知道这枪法叫“排子枪”。枪声起时,梅阁栽倒在笨花街上,远看去,像两件飘落在地上的衣服。

  几个日本兵放下枪,议论起前边这个奇怪的女人。这时灭顶之灾却降临到他们身上:西贝家的大门里闪出一个独腿人,这独腿人闪电似的向着日本兵们飞过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几个日本兵应声倒在血泊中。

  独腿人西贝二片也倒下了,又有一些日本兵跑过来。他们看见几个丧命的同伙和一个半截血人。一个兵用皮鞋踢了踢这个半截血人,血人像个半截水缸一样朝墙根滚去,日本兵发现半截人已咽气。

  日本兵们立刻得出结论:这是一次笨花人对日军的袭击事件,这人以自身的爆炸,灭了几个日本兵的命,自己也送了命。根据爆炸特点,这人使用的是黑火药。日本人注意到,在支那民间,这火药常用来狩猎之用。这人是把一包带铁砂的黑火药绑在腿上施行操作的:他先点上导火线才从门里扑出来。

  日本人以为这咽了气的袭击者被炸断的是两条腿。

  日本人走后,西贝家的人和笨花人一起回到笨花。他们收了梅阁的尸,又去收二片。滚到墙根的二片却又睁开了眼,但他说不出话。二片的婶子拿来一条棉被将他的下半身包住,村人让西贝家赶快把二片抬到后方医院救治。在去后方医院的路上,西贝二片看着抬他的大治和小治,突然开了口,说:“也不给留点儿米面!”说时,脸上带着极大的愤怒。隔了半天又说:“我出来晚了。”他说的是这爆炸应该在日本兵朝梅阁开枪之前实施。

  日本人离开笨花前,少不了在西贝家一阵搜索,他们搜出了那个装火药的匣子,证实了他们的分析。他们又烧了西贝家的几间房子,还砸了那个给日本人做饭给牲口煮料的锅。幸亏西贝家再无别的人。

  西贝二片的行动足可以使日军血洗笨花的,但是,笨花人沾了“能走的都走”的光。日本人再次面对了一个空村子。

  向文成来到西贝家,这次他先叫起邻家。他对西贝牛说:“邻家,快去找块砖吧,找磨砖对缝的砖。”

  西贝家的人知道磨砖对缝的砖是经过打磨的,经过打磨的砖最光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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