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_刘恒【完结】(30)

2019-02-23  作者|标签:刘恒

  "坐稳!大妈……"车子从朝阳门立jiāo桥的大坡上向东四方向冲过去。生活里令人畅快的事情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人不是每件事情都做给朋友、做给他喜欢的人的。否则,哪来那么多无聊和错误呢?即使做给朋友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让人愉快,像眼下一样。如果为使罗小芬得救他必须蹬到虚脱,那么他情愿蹬下去。可是,他为方叉子gān了什么呢?

  他的心情又黯淡了。衬衣已经湿透,暖乎乎的小虫子顺着脊梁往下滑,在腰带上满满地聚住。腿麻苏苏的,血管发胀。他俯在车把上嗯哧嗯哧地低吼起来。

  "泉子,累你了……"

  "您给她捂严,小心受了风。"

  老太太一路上不住擤鼻涕,擦眼泪。李慧泉的样子多少使老两口镇静了一些。离骑河楼妇产医院还有一站地,罗大妈终于顶不住了。

  "小芬!妈叫你呢!她不行了……"

  "嚎什么!嚎有什么用!"

  罗大爷骑着自行车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人快死了,他的亲人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亲人会怎样呢?

  昏迷不醒的罗小芬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街道两边民房里的人们照样美美地睡觉。

  活着跟别人没关系,死了也一样,除了亲人之外没有谁会真正关心她。只是病得重了一些,她的母亲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很冷清。没有人哭,可能也没有人真正难受。

  医院走廊很安静,脚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把罗小芬连同被子横着抱起来,满头大汗地一直往里走。罗大妈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里。

  罗小芬的身子很硬,脸窝在胸上,一只胳膊向外翘着,像朝谁伸手似的。他突然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看见她露在被子外边一只脚,穿着小小的尼龙袜,像孩子的一样。

  这是跟他手拉手一块儿上学的小女孩儿。是高中时代见了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的高傲的公主。是见了面点头微笑的别人的妻子。这件事是不应该由他来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样的不幸,她会平淡地告诉她丈夫:"我们院儿那个小流氓差点儿病死。"甚至连提起都不提起。

  他却莫名其妙地为她难过。

  急诊室很快聚集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药味儿很好闻。罗大妈回答医生的问话,罗大爷在一旁站着,用手帕擦汗擦红红的眼睛。李慧泉发觉几个护士在看他,连忙退了出来。他的事完了,没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急诊室旁边有一间小屋,坐着几个神情疲乏的男人。里面可以吸烟。他刚吸了几口,立即觉察这不是他呆的地方。都是些等着做爸爸的人,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爸爸。是一个很奇怪的字眼儿。他没有爸爸。他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处,不知道是谁把他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的所有不幸都跟这个谜有关系。他的亲生父母还活着吗?

  但愿他们统统死掉。养父养母都已离去,让他们活着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将要出生的孩子是最幸福的人。

  罗小芬被推进了走廊尽头的电梯,她的鼻子白得像死人,显得很俏丽。手术室在五楼。罗大爷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签了字,正哀声叹气地坐在靠墙的休息椅上。

  休克型子宫外孕。输卵管儿破裂。腹腔积血。罗大妈看看李慧泉,想说什么而未说。她让老伴骑车去找女婿。罗大爷吃力地站起来。

  "我去……"

  走了两步,终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李慧泉,说:"腿软得不行。泉子,你再帮个忙……给你车钥匙。"

  "气足么?"

  李慧泉神情淡漠。不是不想帮忙,而是觉得别扭。那个文雅的助教把罗小芬搞得怀了孕,把她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却在一边睡大觉。他讨厌看到这个人。上次送沙发,他亲眼看见这个人让一只单人沙发压得上气不接下气。罗小芬看上这块软泥巴,就因为他是助教。没有助教头衔他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他是助教又比别人qiáng哪儿去呢?

  人家哪儿都比他qiáng。李慧泉想。他骑过景山东街、地安门、鼓楼、德胜门、小西天,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卡车从街上驶过,发动机的声音响得很久。灯影里有个别人匆匆地走,样子鬼鬼祟祟的。

  宿舍在二楼。

  助教起初很紧张,过一会儿就平静了。

  "有危险吗?"口吻像大夫,就像问:"你哪儿不舒服?"

  "已经休克了。"

  "是吗?我们走吧……"

  助教跳上了自行车后架子。他的镇静让人不可理解。怎么能这样呢?

  "不会影响生育吧?输卵管……这是个很糟糕的问题……"她满肚子是血,搞不好要出事了,他却说什么……生育?王八蛋!

  "骑慢点儿好吗?立jiāo桥坡太陡,别摔着……已经进手术室了,急也没用。"的确是个王八蛋。

  李慧泉不再搭理他,顺着陡坡俯冲下去。助教胆怯地抓着他的腰,像叫人带着的臭娘们儿。到医院是四点半钟。李慧泉把钥匙jiāo给罗大爷,悄悄地退到一旁。又没有人需要他了。罗大妈热烈地跟女婿说着什么,罗大爷在一旁不时补充。助教背朝外,李慧泉只能看到他在频频点头。

  李慧泉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双腿酸痛,脑袋麻木。天就要亮了,星星正陆续消失。院子里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靠着方向盘打吨儿。墙角的枯树叶子在灯光下像一撮一撮的烂纸和碎布头。医院的黎明到处有凉嗖嗖的药味在飘dàng。一辆自行车从铁栅栏外边经过,挡泥板旷旷孔响得很有耐心。空气中传来婴儿的哭声,细听听,又没有了。

  他想起了梦里的那只青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让它吓得冒汗。他很明确地怕过什么?小时候怕死。大了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下边该gān什么。怕孤独。

  罗小芬好些了么?

  他仿佛看见一只手剖开了女人光滑洁白的肚子,血呼一下冒了出来。如果这是他心爱的女人,如果她不行了,他会一头撞死在医院大门的水泥柱子上。他相信自己会这么做。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罗小芬完了,助教顶多假惺惺地掉几颗眼泪。

  他扔了烟头,发觉腿酸得站不起来了。

  第十四章

  李慧泉睡了一天。傍晚醒来,发觉桌上放着一碗jī蛋挂面。恍惚记得罗大妈叫过他,不知怎么又睡着了。他下chuáng把挂面热了热,吃了以后来到前院。

  罗大爷正在兴致勃勃地收拾鱼竿儿。

  "怎么样了?""没事了!泉子,多亏了你!明天大爷给你钓条鲤鱼下酒。"李慧泉把碗还给他,站着呆了一会儿。西屋的狗头发在水龙头底下喜气洋洋地洗菜,仿佛为邻居的灾祸而高兴。她男人蹲在门口擦车子,屁股撅得高高的。这个家庭不知为什么又和睦了。路灯还没亮。儿个孩子在踢球,球像个小动物软塌塌地贴着路面,很可怜地滚着。它停不下来,让人踢得扑扑直响。

  他这么大的时候玩弹球。没有彩芯,是那种不透明也不圆的玻璃泡子,一分钱两个。他老输,只能输,他赢了会挨揍。他小时候是个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的孩子。

  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们可能都混得不错。他们小时候比他qiáng,现在也比他qiáng。没有人敢欺负他了,他活得还是窝囊,这跟欺负不欺负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路灯"啦"一下亮了。到处都是yīn影。踢球的孩子们脸是青色的。

  第二天他jiāo足了十一月份的税款。想了想,把十二月份的也jiāo了。税务所的人开了票,好奇地看着他。

  "少跑一趟。"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很洒脱。

  他骑车到全聚德,要了半只烤鸭。吃起来才觉得没有胃口。

  但他坐在那儿,细心地把酱抹在薄饼上,码好葱丝,卷成小筒,像吃果丹皮一样轻轻地咬。

  他泡了两个多小时。

  他骑车沿着二环路毫无目的地逛起来,在西便门拐弯的地方,他想起老瘪就是在这一带撞死的。

  没有任何痕迹。所有水泥电线杆都笔直地竖向空中,不知哪一根要了老瘪的命。它挺拔而坚不可摧,也许是老瘪一生中见过的最让他害怕的东西。

  他绕到北海。游船已经停止开放,湖上是一片空旷的秋水,白白的显得很冷。岸边的树huáng绿相间,没有什么生气。路过美术馆的时候,在广告牌上看到一张巨大的剪纸,是来自陕北民间的展览。

  剪纸是两个抵在一起的牛头,牛眼睛是双眼皮儿。

  他在鸿云楼吃了晚饭。海参没怎么动,却吃光了一盘葱爆羊肉。

  他每进一个饭馆都想起过去的日子。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人邀请,为这个报仇,为那个打抱不平,在赞美声中喝得晕头晕脑,把自己当成众人之上的英雄。

  现在他花的是自己的钱。钱是gān净的,自己却仍旧不gān净。

  有谁来救他么?chuī棒他的人都躲到哪儿去了?他把钱给了方叉子,把自由也给了出去。公安局的人说不定就等在东巷的胡同口,在他露面时突然扑过来。

  他不能让事情闹到那个地步。

  回家躺到chuáng上,看着顶棚抽烟。脑子里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自首吧!"

  眼前顿时一团漆黑。方叉子来过,又走了。这件事就是出现在梦里也是不可思议的。他蠢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想也没有必要了。

  星期三,他在东大桥卖了一天货。当他以十五块的价钱卖掉一打毛线衫的时候,其他摊主都看出他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们用一种仇恨和猜疑的目光看着他,批发价是二十四,假充纯毛能卖到三十八,跟钱没仇的人谁也不会像他这么gān。这是买骨灰盒缺钱急糊涂了,要么就是得了不识数的病。

  他把一顶帆布圆帽扣在一个小男孩儿脑袋上,收了一块钱。

  孩子的母亲拿过帽子反反复复地看。看得他直想骂她。

  "质量没问题吧?"她过马路的时候还在察看。不收五块钱她心里不会踏实。你要白给她,她会从帽子里猜出一颗炸弹或几种毒药来。李慧泉看着这些忧心忡忡的顾客,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捉弄谁。人跟货一样,统统掉价,统统不值钱了。

  他收摊回家。抓摊架的时候手微微发抖,生锈的螺丝、发灰的白帆布罩子让人心烦意乱。最后看了一眼用白漆-划出来的三、四平方米的小小空间,025三个阿拉伯数字占了半块水泥砖,已经看不清了。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践踏它。它早晚会彻底消失。没有人会关心这个位置,这个命运为他安排的无足轻重的位置。它小得尤如田野里的一粒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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