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粮食_刘恒【完结】(2)

2019-02-23  作者|标签:刘恒

  日后人们记起杨天宽那天早晨离开洪水峪的样子,总找不到别的说法儿。他们只记住了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他背了二百斤谷子。”

  这没滋没味儿的话说了足有三十年。它显不出味道是因为那天早晨以后的日子味道太浓的缘故。

  杨天宽是趟着雾走的,步子很飘。他背着花篓,篓里竖着粮袋,鼓的。这些都陷入白烟,人们疑心他背着空篓。但他前几日的确跟各家借过粮食,谷子的用处也吞吐着挑了。他走得健就是因了这个。

  人们却只说:“他背了二百斤谷子。”把一个火烧火燎的光棍儿汉说得丢了份量。

  杨天宽驴一样把谷子背到那地方,脸面丢尽了。不会说话,只会吐气,眼一劲儿翻白,晕噎中那个男人问他:“新谷?”

  他点头,甩一帘汗下来。那人身后立一匹矮缧儿,也不计份量,只掂了掂就用肩一顶,将粮袋拱到骡鞍上。

  “妥了,兄弟歇着。”

  那人一笑,便牵了骡走。骡屁股后面就移出了一个人,站在那儿瞭他。杨天宽只对了一眼,不敢看了,有心去宰走了的男人,又没有力气。他叹了一口气。这声长叹便成了他永远扔不脱的话柄。

  丑狠了。二百斤谷子换来个瘿袋。值也不值?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值,总归是有了女人。于是他领了女人上路,光棍脑袋细打路的尽头那盘老炕的主意。事情比他想的来得快,女人有火。

  你的瘿袋咋长的?”出了清水镇的后街,杨天宽有了话儿。

  “自小儿。”

  “你男人嫌你……才卖?”

  “我让人卖了六次……你想卖就是七次,你卖不?要卖就省打来回,就着镇上有集,卖不?”

  “不,不……”女人出奇的快嘴,天宽慌了手脚,定了神决断,“不卖!”

  “说的哩。二百斤粮食背回山,压死你!”女人咯咯笑着瞭前边去,瘿袋在肩上晃dàng,天宽已不在意,只盯了眼边马似的肥臀和下方山道上两只乱掀的白薯脚。

  “瘿袋不碍生?”天宽有点儿不放心。

  “碍啥?又不长裆里……”女人话里有骚气,搅得光棍儿心动,“要啥生啥!信不?”

  “是哩是哩!”

  最后是女人到坡下小解,竟一蹲不起,让天宽扛到草棵子里呼天叫地地做了事。进村时女人的瘿袋不仅不让天宽丢脸,他倒觉得那是他舍不下的一块乖肉了。

  那时分地不久。杨天宽屋里添了人,地数就不够,村里把囫囵坨两亩胡萝卜地拨给了他,地很肥,可是路远,是日本人在的时候游击队烧荒撂下的,多年不种了,天宽性子钝,人人不要的地给了他,也嚼不出啥,苦着脸忍了,女人却不,爬到猪棚上骂街。句句骂的猪,可句句人不要听,唬得村gān部谁也不敢露脸。

  “猪哩,哪个托生的你呀?你前辈造了孽,欺负我家男人,今世你可美了吧?哼哼啥,看老娘拉屎给你吃,你是个臭了心肝的……”

  人们只知道天宽娶了个瘿袋婆,丑得可乐,却不想生得这般俐口,是个惹不得的夜叉,都不敢来撩拨了。天宽也由此生出一些怕来,女人的瘿袋越哭越亮,圆圆的象个雷,他便矮下三寸去,觉着自己做个男人确是活得不带劲,比不上这娘们儿豁慡。他灶间里舀一瓢水,哀怯怯地劝她。

  “累着,行啦……下来喝。”

  “你哑啦?尿挤不出一星,屁崩不来一个,?的你!我下去你上来,你给我吆喝,给我日他欺人jīng的祖宗……”

  天宽搀女人进屋,愁得苦。这女人是个混种,以后的日子怕难得好过。但是,凭怎么骂,女人还是女人,身条儿和力气都不缺,炕上也做得地里也做得,他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女人果然勤快。扛了镢头、吃食,在囫囵坨搭个草棚,五宿不下山。白天翻坡地的黑土,两口子一对儿光膀,夜里草铺上打挺儿,四条白腿缠住放光。不下三日天宽就蔫了,女人却虎虎不倦,净了地留丈夫在棚里养jīng,独自下山背回一篓一篓的山药种。种块切得匀,拌了烧透的草灰,两?一颗掩进松软的泥土。这女人很会做。

  秋后天宽家收的山药吃不清了。叔伯兄弟杨天德口儿众,四个娃儿,谷子又没有长好,天宽有心接他。

  “屁话,饱日不思饥,你不怕我还怕日后饿煞哩,他吃自己种去……”

  女人挡了他,在屋后掘了一口大窖,把huáng皮山药jī蛋似的堆成小山,封了。她嘴伤人,心也伤人。天宽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但他心里有数,女人侍他不薄。两口子熬日月,有这个够了。

  以后他们有了孩子。头一个生下来,女人就仿佛开了壳,一劈腿就掉一个会哭会吃的到世上。直到四十岁她怀里几乎没短过吃奶的崽儿,总有小小的huáng口叼她小萝卜似的奶头儿,吃饱了就在瘿袋上磨嫩牙,口水、鼻涕蹭她一脖儿。

  她奶水一向充足。伏天吃饭,天宽蹲北屋檐下,她在灶间门口,孩儿玩她奶子弄不对付了,只需一压,一股白溜溜的长线能嗖地挂到天宽碗里去。两口子闲时打趣,奶柱儿时时滋得天宽眼珠麻痛。这些都成了男人的骄傲。

  但是,女人到底不是奶牛,孩儿们也不是永远不大。他们要吃,孩儿们也要吃,大小八张嘴,总得有象样的东西来填塞。天宽起初只尝到养孩儿的乐趣,生得一多就明白自己和女人一辈子只在打dòng,打无底dòng。一个孩儿便是一个填不满的黑坑。他们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锅里的玉米粥就稀了,并且再没有稠起来,到第四个孩儿端得住碗,捏得拢拢子,那粥竟绿起来,顿顿离不开叶子了。

  孩儿们名字却好,都是粮食。大儿子唤做大谷,下边一溜儿四个女儿,是大豆、小豆、红豆、绿豆,煞尾的又是儿子,叫个二谷,两谷夹四豆,人丁兴旺。可一旦睡下来,撂一炕瘪肚子,天宽和女人就只剩下叹息。

  几个孩子舌头都好,长而且灵活。每日餐后他们的母亲要验碗,哪个留下渣子就逃不脱骂和揍:“就你短舌,舔喽!”

  脑勺上挨一掌,腮上掉着泪,下巴上挂着舌,小脸儿使劲儿往碗里挤,兄妹几个gān得最早、最认真的正经事就是这个。外人进了天宽家,赶巧了能看见八个碗捂住一家人的脸面,舌面在粗瓷上的磨擦声、叭嗒声能把人吓一大跳。

  天暗得看不清人形了,天宽常常顶着星星去串户。他拎一个小口袋,好象提拎着自己的心,又羞又慌,碰上不肯借粮给他的,他就恨不得整个儿钻到破口袋里去。洪水峪jian人少,没有借过粮给天宽的人不多,天德要算一个。

  “你借不给,让瘿袋来!”

  叔伯兄弟说出这个,天宽料定早年山药蛋的帐还未结,只好呐呐地走开,传话给女人,她就骂:“这算一个爷的种?日歪了的!”

  出不够气,她便到天德菜园儿里将白日瞄下的一颗南瓜摘来,放了盐煮,待天德在菜园儿里揪着秃秧跳脚,天宽的孩儿们已经拉出了南瓜籽。

  一家人就这么活。

  女人姓曹,叫什么谁也不知。她对人说叫杏花,但没有人信。西水那一带荒山无杏,有杏的得数洪水峪,杏花是她嫁来自己捡的名儿,大家还都说她不配,因此不叫。人们只叫她脖上的那颗瘤,瘿袋!

  她的西水口音短促、尖厉,说快了能似公jī踩蛋儿,咕咕咯咯的满是傲气,人们觉得这种嘴只配骂人。她又的确会骂,骂起来脏字连珠,恍惚间一跃而为男人,又比一般男人多着胆量和本事能让对手或与对手有关的一切女人受rǔ,不管她活着还是在坟里。

  这里男人打老婆是一顿饭,常事,她来了就造出天宽这〓货,让老婆揪住耳朵在院里打悠儿。这又是西水的习气,人们简直近不得她,当她是西水的母虎。

  生红豆那年,队里食堂塌台,地里闹灾,人眼见了树皮都红,一把草也能逗下口水,恰逢一小队演习的兵从山梁上过,瘿袋抱着刚出满月的红豆跟了去,从驮山pào的骡子屁股下接回一篮热粪。天宽见了在阳儿里晒,真把它当了粪,拎起来倒猪圈里。瘿袋见了空篮,从屋里跳出来就给他两嘴巴:“瞎了你的!我闻骡子屁都不嫌,你看一眼就嫌它?你自己拉!自己拉一锅能熬的来,能煮的来……”

  谷子豆子们看着父亲让巴掌抡得转圈儿,好一阵挣扎才稳下来。墙头上有几个脑袋在笑,叹气。她不是母虎又是什么!但人们又发觉她夹着细筛到河里去了。

  骡粪沾了猪圈的脏味儿,淘得不能不细,草棍儿和渣子顺水漂去,余下的是整的碎的玉米粒儿,两把能攥住,一锅煮糟的杏叶上就有了金光四she的粮食星星,一边搅着舌头细嚼,一边就觉得骡儿的大肠在蠕动,天宽家吃得惬意,女人是好的,天宽用筷子在打肥的腮上拨,这么想。乡人们只好沉默,百孬不如一好,这娘们儿坏得不透。

  那年头天宽家坟场没有新土,一靠万幸,二靠这脏嘴凶心的女人。

  日子苦,但让她得些怜悯也难。她做活不让男人,得看在什么地界儿,家里不消说了,推碾子腰顶主杠,咚咚地走,赛一头罩眼牲口,能把拉副杠的小儿小女甩起来;从风火铳背柴到家里,天宽一路打六歇,她两歇便足了,柴捆壮得能掩下半堵墙;担水一晨一夕十五担,雨雪难阻,五担满自家的缸,十担挑给烈属、军属,倒不是她仁义,而是每日四个工分诱着。地里就不同了,一上工立即筋骨全无,成了出奇的懒肉,别人锄两梯玉米的工夫,她能猫在绿林深处纳出半拉鞋底,锄不沾土;去远地收麻,男背八十,女背五十,她却嫩丫头似的只在胳肢窝里夹回镐把粗的一捆。

  “瘿袋长到屁股台儿了,背不得?”队长怨她。

  “背不得,我腿根子夹着你的〓哩!”

  “……你篓儿倒不空。”

  “空了不饿死你六个小祖宗?亏是天宽揍下的,你的种儿你敢说这个?!”

  她笑得野,队长扯眉无话。她篓里是半下子泉里泡过的麻麻棵儿,绿格盈盈叶香,单等着掉锅里煮了,别人歇晌她不歇,草坡上乱扒图的就是这货,是村旁山地难得一见的野菜呢!队长能说什么?怪不得,自然地敬不得,还不由她去!

  怪不得不只一项。她身上有口袋,收工进家手不知怎么一揉,嫩棒子、谷穗子、梨子、李子……总能揪一样出来。日积月累,也不能说是个小数目。但谁也逮不住她,不知道口袋在什么方。有猜在裆里的,虽说是老娘们儿终究不是可探的地方,证实不易。或许又是人家不愿逮她罢了。天宽未必明白小秋收的底细,他只明白起初女人只是嘴坏些,有了孩儿,肚子一紧瘪,她的手便也坏了。不能说,他嘴打不过她,手打怕也吃力。况且养一堆活口,女人的本事哪一样都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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