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7)

2019-02-23  作者|标签:刘恒

  琼岭后边飘来一朵黑云,移到榆镇上边的时候,搅得大伙挺慌,可一眨眼工夫就散开了。从柳镇伸过来的山路上,传来喜乐chuīchuī打打的声音。我的心蹦到嗓子眼儿了。喜轿的大红罩子在镇外闪了一下,沿着镇街上人头留的空儿一颠一颠地滑过来。我的鼻子和耳朵湿了几片,手背也湿了。管家炳爷在门楼那边喊:耳朵!.拿雨布去!拿遮轿子的雨布去!

  我看见了骑在马上的二少爷。他的脑袋在喜轿的红顶子后边摇,像只大甲虫。

  雨点儿砰砰啪啪地砸了下来。

  我不能爬着让那只脚来踩我了!

  我拼命往后花园的杂仓跑。前院和正院早就布置好的酒桌都在往廊子里撤,人和桌椅乱嘈嘈地挤在一处,响起打碎瓷器的声音。我穿过正院时看见了退入前廊的老爷的黑脸和太太的白脸。我不忍心看他们。瓦片上的雨声响成一片,院子的石板地一下子湿遍了。

  杂仓里很暗,我找不到桐油雨布,急得乱掀乱翻,尘土dàng得像雾一样口外边响起家丁们放的火铣的爆炸声。完了。桑镇来的女人下轿了r大路和几个仆人也钻到杂仓里来找雨布。总算在一堆竹帘子下面找到了。大路看着我说:又了工我知道他说的是锈了,他是怕机器给淋锈了!他往外跑的时候差点儿让竹帘子绊了一跤。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突然就乱了套。大路在竹帘子上娘踉跄跄,一边往前跃一边找平衡的样子直让我心酸。又响了一排火铣,响得不齐。新娘子进门了!我们拿着油布跑进正院,刚好赶上喜人穿过前院和正院的过堂门。雨f得很猛,有仆人前前后后追着打伞,根本不顶用。新娘子的红盖头和红衣裳湿了半截。二少爷的肩也湿了,鞋也湿了,惨白的脸上挂着水珠儿。院地上那么快就积了水,新娘子看不见,仆人们小心扶着她绕过水洼,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显得很笨,很惨。池们刚把过堂门让开,我们连忙顺着廊槽向外溜,瓦沟里的雨水浇在头上,顺着后背往下流。我们没看到新娘子拜见祖宗牌位的情景。我什么都不想看,一点儿看的意思都没有。仪式弄成这个样子,对代是个打击。我很伤心,觉得伤了面子,也觉得对不起所有的人。新娘子在雨地里不敢迈步的模样刻在我的心上。本来以为一定很气派的红绸子盖头那会儿显得真蠢,真欺负人。老天爷实在二。{戈不是东西了!

  我在轿子群里忙,把没有雨遮的轿子蒙上油布,用砖头压稳。低处搁的轿子比较麻烦。我让镇里的孩子们帮我抱来许多青砖,把每顶轿子的四个角垫起来。愉镇后边,绿茫茫的琼岭让大雨给罩白了。大股的雨水从那儿集拢着冲下来,让曲里拐弯的镇街成了一条河,huáng澄澄的,卷着烂树枝子和石头子往前滚。一顶没垫稳的白毡轿子漂过了街角,小船一样。我追它,大声叫唤:操你妈!你往哪儿跑,操你妈了我浑身湿透了,靴子里全是泥。

  隔着门楼,我看见大路也成了落汤jī,他在机器上跳来跳去,用桐油布把它从头到脚捂上。二少爷来了,炳爷为他撑着伞。

  二少爷说:“谁叫你们把机器抬到外边来?

  炳爷说:轿廊腾出来摆酒席了。

  二少爷说:轿廊不能用好呀,可以把机器抬我屋里去,为什么不抬到我的屋里去】他在说气话,声音大极了,尖尖的,像发了疯。院里院外许多人探头探脑地看他。他走上去帮助大路遮机器,大路很平静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埋着头,用木头把一块雨布压上。大少爷领几个人出来,看看是这种情景,就把他连劝带拉地拖回内院去了。

  大路又围着机器转了半天。他看见了我,朝我扮了个鬼脸,笑着揪揪耳朵。我笑不出来。

  后来,大门口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吃宴席,连轿夫都在廊子里吃肉包子喝米酒。:戈吃我自己脸上的雨水。我守着那些空着的轿子,想着老爷对我的恩典,想着我对主子的忠勇,又想着今天这种谁也没有法子的事,鼻子里酸溜榴的。喜轿停在门楼旁边,它比别的轿子大,蒙了雨布,’可还是有地方让雨淋湿了。我掖轿慢的时候闻到了香气。甜甜的,软软的,像伸出一只手来在摸我。四周无人,我把轿帘掀开一道缝,在坐过人的垫子上看到了半圆的凹下去的坑,在踏鞋的毡子上有不清的鞋印儿。我把手放在垫子上,又放在毡子上,没有热气,很凉。

  我琢磨她刚下轿就淋了一场大雨,一定很难过。

  有人换我吃饭,我不去,我说我不饿。确实不欲,心里堵得慌。我不明不白地罚自己,让自己一直在雨里浇着,这样心里好过些。

  那会儿那种奇怪的心情,我老也忘不了。

  天快黑的时候客人们开始离开。雨小多了,远处乌河的水声轰轰直响。我向每一顶轿子长时间鞠大躬,直到它拐上镇街我才伸起腰,奔向下一顶轿子,他们赏的小钱啪啪地往我腰前腰后的泥水里掉,我谢恩,可是我不捡。我尖着嗓门祝福他们:老爷您一路平安啦葺祝您一路平安啦i我湿得像个水耗子,可是浅一心要让他们看看,是谁养了我。奴才归奴才,可我不贱!

  新娘子的哥哥进轿时看了我一会儿,他扔的不是小钱,是一锭小元宝。我咬咬牙没捡,轿夫偷偷把赏银拾过去了。我眼皮都不眨,把气力都憋在嘴上,我说,祝您脚踏样云一路平安啦。轿子噢一下窜出去,他留下很彪的一句话。

  他说:有种:我把毛驴牵过来,老神甫很麻利地爬上去。雨还在下。驴身上蒙着雨布,神甫打着一把伞。五个挑夫担着沉甸甸的猪鬃跟着他。大路送了他几步,俩人很正经地说着话。大少爷追出来,朝神甫喊;那批货你给我留着,价钱好说!我过几天就下去看货去!

  神甫说知道了,就走了。

  大路拉我回院,可能是想让我去吃饭,我不去。又想雨伞塞给我,我不接。他眼珠瞪得大大的,像猫头鹰。不一会儿,他摸着几个肉包子向我走过来了。

  还有五六乘小轿没有走。

  客人们在门楼台阶上站着。

  我一看大路手里的肉包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哇一声就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人说:这孩子一天没动地儿了。累坏了。

  我一边哭一边想倒霉的新娘子。

  她个子很高,、蒙着盖头的样子很可怜。

  我是个笨蛋,帮不了她的忙。

  你看,这就是六月初八。本来是人家的新娘子,我倒比谁都上心。男人么,见了美人儿,一眼爱上,不是过错。我算怎么回事?我连她的表面都没见识过,只当她像她哥一样是个很彪的人。只想象她有一副好心肠罢了。

  我抢在别人前边爱上了她里至少我是抢在我认识的人前边了。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现在我知道,那是哭我们糟不完的罪过l我的哭也抢在前边了。

  命里注定的事,哭有什么用?

  祝您一路平安啦!

  听听,这就是狗奴才。

  世上哪有平安的事呀。

  讨平安的,个个都麻烦了!

  更别提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的了。

  人不光找不自在。

  人还找死呢1夜里有雷声,雨一会儿停一会儿下,还打闪。我的小耳房一亮一亮的。屋子里只有竹chuáng和竹凳,窗下还有两口箱子,里边有我冬天穿的衣服和全部家当。我让大雨浇坏了,挥身发热,烧得脑子里乱七八糟。闪电打进我冷清清的小屋,我心上空空的,真孤单。

  廊子里有脚步声,嚓嚓嚓,来回来去地走。胆小的马受了惊,在马圈里也是这个走法,它自己不停谁也别想让它停下来。

  我有很长时间没认定那个走来走去的是二少爷,我烧得头脑发昏了,我觉着那是我自己在走,我在找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和母亲,我走在一个很远的我不认识的地方一我就这么走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嘴里长满了燎泡。

  我这才记起了隔着水塘的远远的dòng房。我知道我一步也没有走,走了大半夜的是别人。二少爷头一夜就遇上麻烦了。天还没亮,我趴在窗上往那边看。什么也看不见,从水塘旁边绕过来的廊子里空dàngdàng的。藤箩架后面亮着红烛的烛光,悠悠忽忽的。它亮了一夜了。昨晚七就那么红。现在还那么红。我不知他们点了多少蜡烛。眼巴巴看着它们一根一根燃尽,再一根一根接上,是多么难熬的一件事,天都亮了,烛光也没灭,只是白了下去,看不出了。远处传来太太敲木鱼儿的声音。大路chuī着口哨从我窗前走过,自己开r角院的大门,顺着正院旁边的外夹道向门门那边走去了。他每天都到镇子外边散步,叼着粗粗的洋烟,永远是东张西望图新鲜的样子。我病着,可还是爬起来做我该做的事。管家已经吩咐过,新娘子带了自己的使唤丫头,二少爷那边的细活儿不用我张落了。我只管角院大面上的杂事,另外,我得伺候那个洋人。他们都觉着这是一件苦差,我不这么看。就是听不懂话麻烦点儿,拿洋人的事跟老爷学舌也有点儿别扭,除了这些就没什么操心的了。那天我病得真厉害,走路直打晃。大路回来晚了,我到镇子里去找他,看见他在乌河边上跟着一伙佃民在网鱼口水很大,huáng悠悠地漫着堤岸,水里有许多尺把长的大鱼在乱蹦。每次来洪水都这样,榆镇的人看惯了都觉着有兴头,更别提一个大鼻子了。他挽着裤腿,洋装上全是泥点子,大喊大叫像个不懂事的老娃娃。

  他说,雨】雨】他说的是鱼。

  最后他拎了两条活鱼往角院跑,我也拎了一条跟着他跑,另一只手为他拎着皮鞋。他的大白脚丫子在石板道上呱哒呱哒,拍得真响。我们没想到前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都吓了一跳,完后就愣住了。

  好像有人在我心口上扎了一刀。

  可是不疼。我不知道洋人疼不疼。他的样子很难受,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他的鱼有一条掉在地上,蹦起半人高,城了几下就脏了。

  我们谁也没有管它。

  我不疼,可是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她真美呀!

  能是谁呢!

  还能有谁呢】我们在角门那里差点儿撞上了少奶奶。不是少奶奶,是神仙,我们在角院门口遇上了神仙i她有准备,她肯定听到了脚丫子拍地的声音,所以预先移到台阶边上。我们可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我们看见一个美人儿站在那儿,冲我们笑着,一下儿就惜了。我不知道大路的心思,我是一下子就搭了z她怎么会笑呢?有了那么多不顺心的事,她怎么能笑得那么好呢?里这就是郑玉楠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一辈子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她说:这么大的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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