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21)

2019-02-23  作者|标签:刘恒

  在古粮仓守夜,我翻来覆去地胡想,觉着大路一定是说r下作的醉话,要么就是打算告密,把二少爷的底细说出去。越想越不踏实,在月光明明的天上看到很多密谋,对少奶奶的举动也起了疑心厂。我偷偷溜回榆镇,心里很急,像马一样在夜路上跑,就像左角院正发生着最不该发生的事情。我拼了命也要阻止它:我是从右角院那边爬上去的。我在屋顶上横穿了像坟地一样安静的曹宅,踏上左角院的屋瓦时,我觉出了自己的滋帐和可笑,院子里静静的黑黑的,水塘让月亮照得很白,也是静静的,一切都是往日的样子。我靠着上房的天窗躺下来,守着屋里的我没办法不惦记的人。不知道为谁守着。为二少爷?还是为自己?我算个什么东西呢i?

  我呆了一会儿就榴回火柴场了。

  那天大路出工很一早,他打开了二少爷的院子,往所有东西上泼水,泼湿以后开始用镐头拆灶,拆烟筒,拆墙。我在古粮仓的树皮堆上打吨,听到西墙后边有咚咚的声音,连忙绕过去看。我朝他扑了过去!

  我说:你想gān什么?

  他说:想活i想活!不想死:我说:二少爷没回来,他的东西你不能动互他说:走开】他把我甩出去一丈多远。我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没用,他拖着我走来走去,继续gān他的。我哭了。我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就哭了。

  我说:二少爷不在家,你别动〕他说:耳朵!走开!

  后来少奶奶来了。她不管,隔远远地看他,她不派人给他帮忙。我看她都不阻止、哭得更伤心了。我知道丢人现眼,可就是挡不住眼泪往下掉。

  少奶奶说;耳朵,·你不要管他!他愿意gān什么gān什么,随他的便吧。你哭什么?没出息!

  我松开了大路的腿。

  大路用铁锹把堆在墙角的硝上扔到石台子下边,搅得尘上飞扬。他一边gān一边吼,像个动物,洋话一串又一串就像动物的吓唬人的叫声了。

  我想二少爷已经粉身碎骨了吧?

  我对不住他。就觉着对不住他!

  莫名其妙!

  我哪点儿对不住他?

  不提了。

  岂有此理么!

  二少爷是中午回来的。他一路平安,情绪不错。他未去火柴场之前,从炳爷那儿得知了洋人的防火措施,据说反应很平静。他赶去看了几天前被拆掉的院子,从少奶奶手里接过调药间钥匙的时候,脸色很好。这些我都没看见。我不在榆镇。我到乌河对岸的乱坟岗子里给老爷抓蟾蛛去厂。蟾蛛剥皮,开膛,从腰那儿姗成两截儿,趁药锅里的水还凉着丢进去,能看到上下半身分别在里边游水,水越来越热,它们也越游越快,最终随着开水一块儿上’卜翻滚二这时候才能把盖儿盖上,彻底地闷它们。这次逮的蟾赊肉很白,血管很蓝,爪子像筷子一样有劲儿,游水时拨得哗哗直响,老爷看得乐不可支。我等他把盖儿盖上才出来,顺手把蟾赊皮晾在台阶旁的青石板上,晒gān了捣成粉,给老爷彻水喝。

  我回到左角院,见太阳偏西,就蹲下来收拾卵石铺的甫道。

  我把松动的卵石拨出来,在土坑里撤一撮石灰,兑点儿水,再把石头照原样镶好。五铃儿和少奶奶先回来,过一会大路也回来了,最后我听到二少爷熟悉的脚步声,他没有粉身碎骨,我很高兴,也有点儿别扭。他左边的小半张脸捂着洋纱布,戴了又黑又圆的水晶眼镜子,嘴唇显得很红。我给他行礼。

  我说:少爷,请安啦!

  他没有答话,慢慢从雨路上迈过去。我蹲下来继续gān活,感觉他好像站住了,我没有在意。我以为他在看我怎么摆弄手里那块石头,就吐着舌头很卖劲儿地对缝儿。他一直站着不走,我正纳闷,想抬起脸来看看,脖子上,就是脑袋和肩膀中间,耳朵下边的这个地方,突然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我跌到地上的时候还没想到他会打我,我脸朝上,刚想爬起来,鼻子上又挨了一拳。这次我看清是谁了,可心里还糊涂着,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马上想到了让大路拆掉的院子。我想喊跟我没关系史你别打我!可是我咬紧了嘴,一个字也喊不出。我不能喊r我还没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没弄明白他是不是疯了。他下手真狠,打中我的时候颠乱的眼里好像很快活。我不躲,我连头都不低,gān脆让鼻血顺着下巴、脖子往下流。他打我一下,我在心里数一声,数到十一下的时候,出屋的五铃儿看见了,杀猪一样叫起来。我听到了少奶奶的声音。

  她喊:住手,跟他没关系i又喊:耳朵,还不快跑!

  我凭什么跑?他打了我第十二厂,又打中了我的鼻子,我倒退了好几步,总算站住了,可热乎乎的血窜到嗓子里又从嗓子里喷出来,红红的一帘儿水,让人腿软。大路跑出来,揪住了二少爷的衣领,把他往后提。

  他问:什么事?l什么事?】二少爷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上边有我的血。他又看看我。我的脑袋差不多成了血葫芦。他用手背擦擦脑门,好像要想一件事,可是想不起来。

  大路叫唤:打我!打我l他把发呆的二少爷推到廊子里去了。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太难堪,连忙钻进了小耳房。我从褥子的破dòng里向外抽棉花,堵严了鼻子之后,擦脸,捡袍子的前襟,擦手。我脑袋里嗡嗡的,不想动,也不想出去。五铃儿进来看我,一看衣襟泡了那么多血,抽抽嗒嗒哭起来了。

  我说:又没揍你,你哭什么?

  她说:光汉少爷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心里不痛快吧?

  她说:他算个正经人吗?他算吗?

  我说:你别胡说八道。你帮我给大路弄饭去,我这样出不去。晚上帮我把袍子洗洗,明天还得穿呢。

  我心里很踏实。我已经想明白了。他打我是以为我在大路跟前多嘴。可是我没多嘴口向大路透了底的只能是少奶奶。如果这就该打,他应当打少奶奶。他打r我,等于我替少奶奶挨了这一顿口我舒服i不过,二少爷心里兴许是明白的。他打我是给人看。打一个不该打的人给一个该打的人看!他打我的时候眼里蹦着一个字:狗!

  狗j!

  他打我终归是打对了。

  我活该生可是那关我咽着自己的血,一直在想,如果他像打我一样打少奶奶,我就杀了他l别说打十二下,就是打一下,我也要让他偿命!我在暗夜中自己问自己,你敢么?你这狗奴才敢么?

  我说:敢!

  可是突然变成凶神的二少爷并没有动少奶奶一指头。他很老实。五铃儿说他手里摸着鞭子在油灯跟前叹气落泪,稀奇古怪地骂自己,把自己骂成了猪狗不如的蛆一样的人。不过他没想像上次那样求少奶奶抽他,他只把手心扣在灯罩子上,自已给自己燎了jī蛋那么大的一个水泡。。五铃儿说:肉皮晾啦晾啦的,都闻到糊味了!

  这个没出息的疯子!

  让人说他什么好呢?

  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万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我可怜他。

  第二十六章

  炳爷问我你的鼻子怎么了,怎么歪了?我说没事,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叩门闲子上了。他说宅子里台阶那么多,你上。卜下下小心着点儿。我说知道了,往后走路我长着眼。我不想让人知道自已挨了揍。我心里有数。让佃户们知道我像狗一样让人打,他们会用叫人难受的眼光看我。我得挺着腰板走路,跟没事一样。

  二少爷打了我以后,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也跟没事一样了。

  不过他看我的时候,就像在找他打在我脸上和身上的记号,就想要寻找一个重新下手的地方。我不得不提防着他。他要选一个机灵的雇工跟他学配药,试了几个不行,结果选中了我。我不想去。他对搭配各种药面着迷得发了狂的样子让我不放心。我怕我跟着他着迷。我喜欢药面。可是我不喜欢炸弹。他就是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开来。我想躲着他点儿。

  我说:我去了,谁伺候路先生?

  他说;他用不着伺候。

  我说:他gān活爱出汗,老得给他测毛巾。

  他说:让五铃儿帮你做。

  我说:好吧。我去。

  我去了调药间,一个像坟窟窿一样的鬼地方。最初光很暗,过一会儿就什么都能看见了。二少爷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变成了像老娘们一样认认真真细声细气的人。他让我分辨白粉、玻璃粉、石膏粉,让我用手指肚儿一次次摸它们,他让我闻松香和骨胶,闻锰粉和硫磺。他说话很轻,’像咬耳朵,像说梦话,像背着人偷偷地乐着什么。

  他说:分开没什么,凑在一起就大不一样了。

  他说:你让它们怎样就怎样,它们在你手里。

  他还说:耳朵,把自己也当一样东西放里吧d他说:耳朵,别对着药钵打喷嚏。

  配药的法子就那么几样儿,他嘟嘟嚷嚷的话可是数不清了。

  以后,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老能听见他在说话,一会在墙角,一会儿在哪个坛子里,瓮声瓮气的,比他平日的冷冷的声调qiáng多了。他在配药面的时候是个温和的平静的人,像留洋以前那个二少爷。不过我知道他早晚会突变了他的脸色,在点药面的时侯,在谁也摸不准的奇奇怪怪的时候!

  二少爷开始经常离开愉镇了。看伤、买料、会朋友、逛商会,他成了出人县城和府城的常客。火柴场由洋人稳稳当当地管着,大少爷和炳爷倒不在意二少爷的闲dàng。炳爷只是疑心二少爷是不是厌倦了婚后的生烙,在外面泡上了姨子?他说人生一世,见过世面的没见过世面的,逢上这路毛病都免不了犯一犯的。犯了也没关系,只要惦记着自己的窝儿就行。

  炳爷问我:少奶奶不像是拴不住他吧?

  我说:不知道。我老看见他们俩在廊亭里抱着脑袋吃嘴儿。

  别的我不知道。

  我向老管家撒了谎口吃嘴儿的事我想象过,可是从来没见过。我看见的完全是另一种情景,在另外一个地方。最要命的是,里边没有二少爷。

  那是古粮仓的机器房。在刨片机后边坐着大路,在剁梗机后面坐着少奶奶。他们相隔有五六尺,每人坐着一个竹箩,扭着脸彼此看着。他们肯定在做一件不想让别人看到又忍不住要做的事情。他们想吃嘴儿里可惜离得太远了。只能努嘴儿!大路努一下,少奶奶跟着努一下,没完没了地努着学着。大路在chuī口哨,少奶奶在跟他学,学不会就一遍又一遍重来,事情乍一看就是这个样子。可是,机器正轰轰地转着,少奶奶嘴里学出声音没有,谁听得见呢?努到最后,少奶奶撅着嘴唇不动了,在chuī一个谁也听不见的长长的曲子口她的嘴唇很肥,又嫩又红,撅成粉红的圆圆的一个环。大路傻了一样看着她,整个人眼看要被她曝进去。我一眼断定少奶奶嘴里没有口哨,只有一个让人伤心的密谋。他们以为谁也看不出,我看出来了】他们怎么能知道我像古粮仓的灰尘一样每时每刻都笼罩着他们,监视着他们呢?!他们瞒不过我。他们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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