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鲤鱼去_张悦然【完结】(34)

2019-02-23  作者|标签:张悦然



看来我昨天没有白白去一次,我挽回了一个相信我的人。璟苦笑了一下,因为这男子的细心和好心而感动。

但你必须知道,如果你没有确凿的证据,恐怕很难扭转了。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没有狠狠地闹,把力气那么凭空耗尽。璟努力做出有jīng神的样子。

你是她的朋友?

我说了,我不是。只是同学而已。璟很抗拒用“朋友”二字来形容她和林妙仪的关系,

如果这个也算友谊,简直是对于她和优弥之间感情的亵渎。

啊,对不起。

他们两个人忽然都陷入沉默,各自想着不同的事情。璟觉得自己应该走了。于是她说:我要走了,已经太打搅你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和林妙仪是什么关系呢?男人一直看着璟站起来,走到门边,才好奇地问道。

我猜测过有几种可能,朋友、亲人、男友、追求者,或者不是特别熟悉,无论哪种,对于我都没什么分别。我又不是古代的bào君,再恨一个人也不会诛九族吧?何况你还给我过生日,送给我第一块手表。璟笑着对他说——她心中暗暗吃惊,她发现自己与一个陌生人jiāo谈反而能够这样自然,大抵因为不需要彼此承担什么,聚散一场,面对一个可爱的好心人,多说几句亦是应该的。

你的猜测很正确,但是你忽略了划分角色不止一个角度。我也许真的对于你和她之间的事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男人缓缓地说,狡黠地笑笑。

璟愣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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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当璟回头再去想,她变得非常疑惑。她搞不清哪件事情是因,哪件事情是果。她甚至怀疑,也许从出版商找她出书,她努力地完成这本书,而书稿偏巧被林妙仪窃走了,而她明知道毫无意义还是跑去林妙仪家,而那天又恰好是林妙仪的庆功会……这一件件事都像是铺垫,并且它们都不是重点——是的,她痛失了自己的小说,这也不是重点,而重点是她被领到了这个男人的面前,这个男人便是沉和。

沉和与八年前的样子相差很多,至少头发剪短了,那时他是长发,一副漫不经心的艺术青年的模样。而现在他变得很清朗,略胖了一点,反而削弱了二十几岁时他尖锐、偏执的性格,显得和气了许多。璟忘记了用运动的观点来看问题,因为除却小卓是与她天天面对、最熟悉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没有在璟的生活中长久驻足。每个人都来了又走了,来不及等到璟感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但璟知道眼前的人是沉和的那一瞬间,非常想念陆逸寒。陆逸寒离开已经很久了,但身体里还是有很大的一个填不平的dòngxué,她一直以来都像是缺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勉为其难地活着。她常常想,陆叔叔既已不在,一切就都不重要了。这好像成了她逃避、宽恕自己的理由。

然而在对于陆逸寒的缅怀之外,璟还有几分安慰。因为沉和正是林妙仪的《笑靥如花》的编辑,而他说,他是的确因着喜欢这本书而编的。

“颇有几分当年少女丛微的伶俐。”沉和这样评价。虽然书稿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可是有了这两句话,璟亦很满足了。她对沉和说了声谢谢。

谢我做什么?我也被骗了呢,还帮她出版了这本剽窃的作品。

不,你喜欢这作品的感情是真的,不管它落在谁那儿,都会被你捡出来。这就够了。

沉和有点心酸地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女孩,她很懂事,亦在真心对待写作。原来她是陆一璟。假若璟不说,他肯定不认得她了。八年前璟是一个稚气的小胖女孩,好像很爱问问题,沉和努力地想,但是的确已经记不清了。陆逸寒的葬礼举行时,他恰好在广西和越南边境旅行,因此未能参加。他赶回来的时候,只是听说陆逸寒已经死去,他也曾路经桃李街3号,心中暗暗感慨一番。他当然不知道这家庭内部的种种矛盾,自然也不会知道陆逸寒的遗孤过着怎样辛苦的生活。

璟与沉和“相认”之后,一直很沉默。沉和问璟:你在想什么?

璟说:我忽然想起八年前你来我家,你和我爸爸坐在客厅里,你们都不怎么爱说话,不过不说也不会觉得气氛很尴尬。我觉得很有趣啊,就看看你,再看看他。我觉得你们其实很有默契很欣赏彼此。但是你们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们后来说了什么?男人含着笑意问。

你说起了你的旅行。你去西藏来着。

你记性真好,我已经不太记得了。男人诚实地说,又饶有兴趣地询问:还有呢?

你还说要带我去旅行呢,等我长大了。璟说,这一刻的天真好像真的回到了八年前。

啊,是吗?我还说过这个?男人呵呵呵地笑起来。

是啊,历历在目啊。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璟和沉和以当年沉和与陆逸寒jiāo谈的缓慢速度聊了一个多钟头。璟体会到了那时沉和与陆逸寒之间那种梗滞的存在。因为他们之间有个丛微。如果把丛微的话题提上来说,陆逸寒便应该很自然地说到丛微和自己的往事,可是他对此显然有些抗拒。沉和很尊重并且理解,于是亦不提起。所以,他们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若是因为其他原因认识,却可能无所不谈。

如今璟亦不愿意轻易提起丛微。对于丛微近况好奇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然而沉和如果说便早就说了。何必令他为难呢。

璟起身走的时候,沉和对她说,他会替她去和那个签约的书商谈,帮她把问题解决。然后他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我昨天还在为出版了一本自己满意的书而开心呢,现在我却觉得很惭愧,不知道还能帮你做什么,你写这本书的时候应该很辛苦吧……

他问到辛苦,璟的眼眶就红了。她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提了:如果没发生这些事,我的书在书商那里出版了你也未必能看到,那么我们今天就不可能见面。也许这样的重逢对像你这样的人来说,一点都不算什么,可是你知道么,对于我来说,它真的是很大的事——这些年来我一路走一路丢,到现在我的朋友和亲人都丢得差不多了。璟微微一笑,作为谈话的结束,她走出了他家的门。

虽然璟立刻就进了电梯,可是沉和还是在门口站着,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闪身进去,带上了门。

沉和坐在刚才坐的沙发上抽烟。这房子很新,装修的气味还未散去,刚才璟在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可是现在他一个人坐着,忽然觉得冷飕飕的。事情总是盘根错节,一点也不比小说乏味平淡。璟让他再次想起了陆逸寒。对于一个只见过两面、通过几次电话,且每次都只有寥寥几句的人,也许怀念都是个太重的词。可是沉和想起他,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在沉和看来,陆逸寒那么好,做事有分寸、看事情很透彻,却不能得到上天的眷顾,未免是个遗憾。沉和旋即又想到了自己。璟的事情公平来说,并非他的责任,因此他若是不理,亦可以坦然。可是他现在却觉得非常想要补偿给璟一些什么。并非因为璟的境遇令他觉得可怜,也并非觉得自己于她有什么亏欠,而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使命感,让他非常qiáng烈地想要帮她点什么。但令沉和遗憾的是,这种使命感并非因为他身为编辑的职业道德,这使命感来自人生道路。他决定陪她走一程,不过他立刻跟自己qiáng调,只是走一程。

37

璟慢慢地步行回家。终于要回去了。算起来不过是离开了一天,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好像又很用力地把那八年重新过了一遍。秋天来了。天一黑下来,就变得很冷。璟缩了缩肩膀。她还穿着短袖衫,半截手臂在gān燥的秋天空气里透出青寒的颜色,冷风chuī至每寸皮肤,像是插秧一般地令汗毛齐齐地耸立起来。璟忽然很想快快回家,她非常庆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她在如此无望的时候还可以回去。但她忽然发现,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璟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走了几个钟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缓慢地上楼。内心已经渐渐平复。她想要和出版商说一下,希望他能通融,亦要先帮小卓jiāo上大学的学费。她可以一边到咖啡店打工,一边再重新开始写小说。要去看优弥了,很久没去了,只是怕她问起新书。这样会令她失望吧。但是再给她几个月,这一次她会更快地写完。

她终于到了家门口。从口袋里拿出那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门。

深夜的家里一片漆黑。客厅里没有人。小卓的房间紧闭着。她很想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璟推开房门,摸到墙上的开关。啪。

那声音像是一声浑浊的叹息。那很闷的声音嗡嗡地绕在耳朵里。璟一打开灯,便看到他们。是他们,不是他。这可能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luǒ体,在他长大之后。小的时候他们曾一起钻进浴室沐浴,她记得那个时候他的头很大而脖子细细的,像一只小鸭子一样昂着脸。她欢喜他的一举一动,并相信这身体能够变得更加溢满光彩。时间的确应证了她的话,他现在是一个美少年,可以和希腊神话中的光芒四she的神媲美。

小颜躺在他的怀里,娇柔得宛若将要被揉碎的花。她那漂亮的长发绕着脖颈,一直洒到胸前。他们是这样的缠绵,这样的彼此需要并紧紧抓住不放。

这骤然看到的一刻令璟几乎眩晕。她已经太久没有想过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她与小卓一起单独生活那么久,自己却总似被严冰包裹着,他们从未靠近或者有这样的冲动。她终究还是把他当作小孩子了。

璟又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偷在桃李街3号陆逸寒和曼的房间门外看里面的事。那是她童年时天空的一道闪电,如此亮,令人睁不开眼睛。现在便是另外一道闪电,在她如今的天空上划过。这难道是一种不能消止的折磨吗?

璟退出房间。那个动作,就像是彻底的谢幕。那扇门咯吱咯吱地合拢了,以一种令她和里面那个眩目的世界隔绝的姿势。

璟用最快的速度逃回自己的房间,不多时小卓便来敲门。璟隔着门对他说,我太累了,事情留到明天再说吧。她听见小卓的拖鞋声音渐小,他走远了。

那天璟以为自己一定会彻夜不眠。可是奇怪的是她躺下之后,立刻睡着了,并且一直到天明。清晨她醒来睁开眼睛,把这些天的事情从头想了一遍。她对自己说,璟你应该觉得开心才是。别人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影响到你,牵绊你。谁也不会令你揪心,你真的是为自己而活了。了无牵挂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应该庆祝。

她打开房门,却看到小卓就坐在门口的地上,抱着膝盖睡着了。小卓立刻醒过来,抬起头看着璟。璟欲言又止,径自走去了阳台。小卓跟着她走过去。璟一推开阳台的门,就看到了大片的夹竹桃的红花。一盆一盆的,围了阳台一整圈。应当是小卓为她的生日买的。中间还有一张藤椅,仰面躺在上面一定很舒服。她一阵难过,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昨夜竟下过bào雨——她一点都未察觉,现在看到每朵花上都有水珠,倒是更柔媚了,只有那不能担当负荷的,才会折了。她闭上眼睛想,这样的早晨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阳光还没有变得刺眼,鸟叫声清晰得能够辨别出来自哪个方向。楼下的人在阳台上照料花草,抱怨昨夜的雨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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